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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破军(14)

“怎么……怎么了?”然而慕湮显然不知道方才刹那的事情,有些茫然地看着弟子脸上神色剧烈的变化,只觉得神智清醒却全身无力,转头之间看到蓝狐和自己肩上的咬伤、忽然明白过来,“我……我刚才…又昏过去了?”

“不是、不是昏迷。”云焕手指扣着师傅的腕脉,仿佛生怕一松开那微弱的搏动就会猝然停止,声音里还留着方才突发的恐惧,紧张得断断续续,“是……是死了!心跳和呼吸……忽然中止。我以为师傅是——”

“啊,吓着你了。”空桑女剑圣微微笑了起来,神色却是轻松的,声音也慢慢连续起来,“我…本来是想和你先说:如果看到我忽然之间死过去、可不要紧张,小蓝会照看我,一会儿就会好的……但忙着说这说那,居然忘了。”

“下次你不要担心了,很快我自己会醒过来。”她调着呼吸,感觉猝然中止的血脉慢慢开始再度流动,淡淡笑着对云焕道,“你看,你们元帅果然是厉害的——那一击震断我全身血脉,虽然这些年在沉睡养气,依然慢慢觉得血气越来越枯竭了。以前我还能知道什么时候身体不对,预先躺下休息。这几年是不行了,居然随时随地都会忽然死过去——以前古墓里也没人,小蓝看到了就会过来咬醒我。没想到你这次回来,可被结结实实的吓到了。”

半晌没有听到回答,只是感觉托着自己的手在不停颤抖。抬头看去,近在咫尺的年轻弟子眼睛里、那猝然爆发出的恐惧和惊慌尚未褪尽,全身都控制不住地发抖。

“吓着你了,焕儿。”从未看过那样的表情出现在这个孩子脸上,慕湮由衷地叹了口气,歉意地笑,勉力抬起手拍了拍弟子苍白的脸,安慰,“师傅没那么容易死,一定比那个巫彭活的还长,别担心。”

蓝狐看到主人可以动了,立刻蹭了上来,却警惕地盯了一边的云焕一眼,大有敌意。

“感觉好一些了……扶我回内室休息吧。”调息片刻,慕湮说话声音也中气足了一些,勉力抓着云焕的手想站起来,然而身上血脉依旧凝滞未去,脚下无力,便是一个踉跄。幸亏云焕一直全神贯注,立刻扶住了慕湮。

“别动。”云焕想也不想,俯身揽起裙裾、将她横抱起来,“我送您去。”

“真是没用的师傅呀。老了。”慕湮有些自嘲地微微笑,摇头,感觉自己在年轻的肩臂中轻如枯叶,指给弟子方向,“焕儿,左边第二个门。”

“嗯。”云焕似乎不想说话,只点点头,大步向前急急走去。

“小心!低头!”在穿过石拱门的刹那,慕湮脱口惊呼,然而云焕低头走得正急、居然反应不过来,一步跨了过去,一头撞上石拱券。

然而竟然没有磕碰的痛感。云焕退了一步,诧异地看着额头上那只手。

“怎么反应那么迟钝?一身技艺没丢下吧?”还来得及抬手在他额头上方护住,慕湮揉着撞痛的手掌,诧异地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忽然笑了起来,“咦,焕儿你居然长这么高了?怎么可以长那么高……在这个石墓里,你可要小心碰头呀。”

“是。”云焕垂下眼睛回答,声音和身子却都是僵硬的。

“怎么?”空桑女剑圣怔了一下,惊疑地抓住了弟子的肩,“怎么在发抖?难道那些魔物的毒还没除尽?快别使力了,放我下地让我看看。”

“没事。”云焕回答着,一弯腰便穿过了那道拱门。

内室依旧是多年前的样子,一几一物都摆在原位置上,整洁素净如故。云焕俯身将慕湮安顿在石榻上,环顾左右,陡然间有一种恍惚的神色。

依然一摸一样。连他小时候练剑失手、劈碎了的那个石烛台都还在那里。

这个古墓里的时间仿佛是凝固的。外面光阴如水流过,这里的一切却都未曾改变。

包括师傅的模样,都停止在他少年时离开的时候。

“饿了么?”慕湮安顿下来,才想起弟子远道来这里后尚未用餐,问。然而四顾一番,雪洞也似的石室内哪有什么充饥的东西,女剑圣苍白的脸上浮出微微的苦笑,摇头看着云焕:“你看,这里什么都没有。”

“不用麻烦师傅,我随身带有干粮,等会儿让湘生火做饭就是。”云焕走到那盏石烛台边,抬手摸了摸上面那一道剑痕,回答。

“哦,那个叫湘的姑娘不知醒了没。”听到弟子提及,慕湮恍然记起,“焕儿,你去看看?”

“不用看。”云焕摇头,“如果醒了,傀儡第一个反应便会寻找自己主人。”

“……”空桑女剑圣忽然不说话,看着自己的弟子,眼神微微一闪,“为什么要把好好的活人弄成傀儡?变成杀人工具?”

“鲛人不是人。”虽然压低了声音,恭谨地回答着师傅的责问,沧流帝国少将语句短促而肯定,“这个还是你们空桑人说过的——而且比起在叶城被当宠物畜养和买卖,鲛人在军中当傀儡应该好一些吧?至少我们教导战士要爱护武器一样爱护傀儡,它们没有意识、也不会觉得屈辱痛苦。”

“……”慕湮并不是个能言善辩的人,只是凭着内心的感觉来判定是非,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不忿,“可是这不对。”

“为什么不对?征天军团需要傀儡,帝国需要军队。”云焕回过头,眼里有钢铁般的光泽,“没有军团,云荒就要动荡——我们维持着四方的平安,让百姓休养生息,让帝国统治稳固,有什么不对?师傅,这几十年来云荒四方安定,农牧渔耕百业兴旺。连沙漠上以前逐水草而居、靠天吃饭的牧民,帝国都让他们有自己的土地和房子,不再颠沛流离——这些,难道不比空桑承光帝那时候要好十倍百倍?”

空桑女剑圣微微蹙起眉头,仿佛想着如何反驳弟子的言论,却终于无语。

“还有湘,”仿佛被师傅错怪委屈,沧流帝国本来不多话的少将一口气反驳下去,“我答允了飞廉,这一路上不曾半点亏待过她。更不曾和那些家伙一样拿她……”手指在烛台上敲了敲,云焕眉梢微微抬了一下,还是继续说下去:“拿她来消遣取乐——平日整个征天军团里,除了飞廉那小子、就数我最爱护鲛人傀儡了。我哪里不对了?”

“……”慕湮皱着眉头看着云焕,最终依然摇摇头,“反正都是不对的。焕儿,当初我教你剑技的时候、可从来没希望你变成现在这样子。”

这样温和的责备却让帝国少将微微一震,他低声:“那么……师傅您当初所希望的我、应该是什么样的呢?您……当初为什么要收我为徒?”

那样简单的两句话,说出来却仿佛费了极大的力气。云焕忽然间不敢看师傅的眼睛,低下头去、看着石烛台上那道陈旧的剑痕——那样的疑问,在他心里已经停留了十多年,一直是他反复猜测无所得知的。

空桑的女剑圣,打破门规将一个被族人放逐的冰族孩子收入门下,拖着病弱的身体倾心指点数年——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是要这个敌方的少年感恩图报、离弃冷落自己的族人,从而为空桑所用、为无色城下的冥灵拔剑?

因为他现在反而成了帝国的少将,师傅才会那么失望?

那样的猜测埋藏在心里已经十多年,伴随着他从少年成长为青年,反复啃噬着他的心,不曾有一日忘记。如今,终于有机会回到师傅面前,亲口问出来。

不知为何,在等待答案的刹那、他只觉得手都微微颤抖。

“恩?应该是什么样子?这个我很早就对你说过了啊。”然而那样紧张慎重的等待,换来的只是师傅随意的轻笑,慕湮抬头,看着石壁上方一个采光的小窗,外面的天空碧蓝如洗,偶尔有黑影掠过,那是沙漠里的萨朗鹰,慕湮抬起手,指着窗外,微笑着用一句话回答了他:“就像这白鹰一样,快乐、矫健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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