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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双城(87)

然而外面粗壮的手伸进来,还是毫不费力地一把抓住了他,拎了出来,展示给客商:“你们看,不过四十岁!多么年幼,以后可以为你们赚很长时间的钱。”

“它后背上是什么东西?那么大的胎记?——啊呀,肚子里是不是还长了瘤子?”有手伸过来,撕开它的衣服,审视,嫌恶地皱眉,“这种货怎么卖的出去?只能用来产珠,还要费力教会它织绡,太不划算。”

“喂喂,别走别走,价钱好商量——你再看看它的脸,保准是从未见过的漂亮!”货主急了,用力扳转孩童的脸、对着远去的客商叫卖。

那样的日子一直过了多少年……八十年?九十年?

叶城东市那个阴暗的角落里,木笼子就是他童年时候的家,以至于很久以来、他都认为这条常年不见日光、弥漫着臭味的街道就是世界的全部。这在被视为“物”的眼神打量里长大,最初的恐惧和惊慌在一次次后变得麻木,仇恨和抵触却一日日滋长起来。仿佛有毒的藤蔓疯狂地纠缠着生长,包裹住孩子的心、扭曲他的骨,密密麻麻地遮蔽了头顶的任何一丝光线。

经历了开膛破肚的痛、拆骨分腿的苦,死去活来。终有一日变成人形的他被人买去,诸般荼毒、只为榨取完鲛人孩子眼里的最后一滴泪。

然而,那时候仇恨之火长年累月的灼烤已经让心肺焦裂,任凭如何的毒打和凌辱,再也没有一滴泪水从孩子阴枭的眼里涌出。那一日,在更加疯狂的折磨过去以后,鲛人孩子依然咬烂了咀唇都不肯哭一声。奄奄一息中,听到主人在一边商量着:不如干脆从这个不能产珠的鲛人孩子身上挖出“凝碧珠”去卖钱吧?

就在那个刹那,他想也不想,抓起织绡用的银梭、刺入了自己的眼睛,扎破眼球。

——那些空桑人、再也不要想从他身上得到任何东西。永远、永远不要想!

其实,在变瞎之前、他的眼睛就从未看到过光。面前是完全的黑,和永无止境的夜。

直到后来,他被青王府收留、又被送上伽蓝白塔顶上去执行那卑鄙的阴谋——终于从青王手里换回了自由,然而他却已付出了仅剩的最后的东西,从此一无所有。

所有的一切怎么能忘?怎么可能忘记!

那么多年的侮辱和损害,那么多族人的被摧残和死去,他背负这样的血海深仇、去不顾一切地获得了力量,难道回来并不能向那该遭天谴的一族复仇,反而要握住那些沾满鲛人血泪的手、和他们称兄道弟并肩作战?

他怎么能做到?怎么可能做得到!

傀儡师茫然站在废墟间,面对着那半倒的木栅栏,缓缓抬起手、握紧,一拳打在面前的木头上——瞬间,栅栏在可怖的力量下四分五裂。

然而苏摩的手却没有停,不间断地击在那些寸断的木头上,一拳、又一拳。直到整扇木栅栏都化为碎屑。

漫天飞扬的木屑中,傀儡师蓦然用流着血的手抵住了焦黑的地面,全身发抖地跪倒在废墟里,似在无声嚎啕。却再也没有眼泪。

明珠的粉末终于一点点从紧握的指缝里漏尽,继而滴落的、是掌心沁出的殷红血珠。

夜风卷过来,腥臭而潮湿——宛如几百年前东市里那条阴暗铜臭的街道。

沉默。沉默中,忽然听到微微的“咔哒”声走近,然后,有冰冰凉凉的东西抱住了他的脖子。偶人苏诺无声地将头颅靠在主人的颊上,一直阴暗眼睛里、第一次换了了解而安慰的光芒,抱住苏摩的脖子。

傀儡师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抱紧了自己的偶人。

那一瞬间、从来一直对立争斗着的奇异孪生兄弟之间、出现了罕见的谅解和体贴,仿佛相依为命般的亲密无间。

“阿诺……”许久,苏摩抱着偶人站了起来,有些虚弱地喃喃问,“你…真的喜欢那个魔物么?”

“咔哒”,偶人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咧嘴微笑。

“好吧……就如你所愿。”抱着唯一的伙伴,傀儡师闭上眼睛苦笑起来,“等明日安顿好了复国军的事情,我们便去找她,好不好?”顿了顿,苏摩眼里又有茫然的光,喃喃低语:“和魔物为伴,倒是相配啊——其实我觉得那幽凰很古怪……似是哪里眼熟吧?”

阿诺无声地裂开了嘴,似是欢喜地抱紧主人,然而眼里却闪过了阴暗莫测的光。

站起的刹那,傀儡师和偶人都是一怔。

应该是被方才木材破裂的声音惊动,冥灵女子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身侧,站在一丈外的街角、静静看着抱着偶人从地上站起的傀儡师。白色长发从她额头飘散下来,在血腥横溢的夜中无风自动,低垂的眼帘里因为方才的一幕闪着说不出的神情。

看到白璎的那一刹、阿诺脸上关切悲悯的神色忽然消失了,放开苏摩的脖子,咔哒一声跳到了苏摩宽而平的肩膀上坐下,带着讥诮恶毒的表情看着前来的冥灵女子,又看看主人的脸上表情,隐约竟然有几分幸灾乐祸。

几百年了,无论幼时在东市、在奴隶主作坊;少年时在青王府、在伽蓝白塔神殿;青年时在中州、在四海流浪,主人从来未曾有方才那样的失态——很多时候,他心底连一丝一毫的软弱犹豫情绪都不曾有,更罔论方才崩溃般的愤怒和挣扎。

东市那样不见天日的生活,很多很多年来、他几乎都以为自己忘了……原来,仇恨就宛如蛊毒一样,深种入骨。

苏摩不曾看白璎,握紧了手,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不想看对方怜悯的眼神。

“等一下。”仿佛看出了对方的情绪,白璎却站在路中,忽然抬起手臂拦住了他。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低垂的眼帘里闪动着光芒,抬起手臂拦住傀儡师前进的路。

冥灵虚幻的手形成一个空无的“界”,然而在那样的阻拦面前,苏摩停住了脚步。

侧身交错的两个人没有看对方,只是停下来、沉默。

“方才…方才那个魔物,是死去的白族人。”那只虚幻的纤细的手、忽然间微微颤抖起来,白璎低着头,终于艰涩地开口,说出话来,“那只鸟灵,是我的亲人。”

苏摩蓦然一惊,闪电般转头看了空桑太子妃一眼——

“白族最高贵的太子妃,怎么总是和魔物扯上关系?”心底,他听到阿诺的冷笑,这样的话几乎冲口而出,终于还是生生忍住,傀儡师想起了那个鸟灵女童般的外表,只是淡淡问:“是你妹妹?”

白璎的异母妹妹、青王之妹青玟郡主和白王寥所生的女儿,白麟——那个比白璎小上十多岁、然而血统比其姊更加高贵的女童。青王兄妹曾极力谋划、想要让这个女孩成为太子妃,然而终未成功。据说那个孩子死的时候还很年幼。

难怪那个魔物有着那样让他觉得熟稔的诡异的气息。

“不仅是我妹妹。”白璎低低道,声音也开始微微颤抖,“同时更是我的继母、我的叔伯兄弟、我的大臣和民众……这世上所有和我血脉相连的人。”

仿佛是因为剧烈的感情起伏,长及脚踝的雪白长发如同风一样飞舞起来,在乱发中,空桑的皇太子妃转过头来看着苏摩,虚幻的面容上却有真真切切的哀痛:“苏摩,那是我所有族人死去后、因为绝望和愤恨化成的魔物!是白之一族无数的冤魂凝聚成的邪灵啊。”

傀儡师蓦然回首,看着身侧的冥灵女子。

“就因为我……我从白塔上任性地跳了下去,扔下全部族人不管,所以他们才被沧流帝国灭族。封地上的屠杀持续了十天。”定定看着当年这一切动荡的最初引发者,白璎第一次毫不避忌地说起百年前的纠纷,坦然面对自己少年时的错,“除了我父王带了一些勇将杀出、回到帝都,封地上所有族人都死了——为了避免血统的延续、沧流帝国将所有王室成员带到北方空寂之山、生生钉死在悬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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