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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六合书·东风破(20)

人潮在惊呼中退却,两个人从天而降、落到行刑台上,一剑抹了监押的官兵,从台上扶起了遍体鳞伤的赵老倌。其中一个白衣女子劈开了枷锁,黑衣男子便俯下身,将奄奄一息的老人背了起来。两人转身联手合剑,直冲出人群。

老板娘惊得目瞪口呆——是他们!是他们!……那个曾经住在她客栈里的姑娘和男子。

原来,他们都是这般厉害的大侠。

一个月后,当梦华王朝对于剑圣两位弟子的通缉遍布云荒大地时,九嶷山下云隐山庄里的桃花已经开了,璀璨鲜艳,仿佛与破开寒冬的春风相对嫣然微笑。

满树的繁花下,有人击节而歌,歌声低沉嘶哑,调子却宛转,竟是一曲《东风破》。

曹太师已经垮了,青王白王联袂掌权,大司命重新成为太子太傅,承光帝下令白之一族尽快遴选出贵族少女、以定太子妃之位……外面的一个月,天翻地覆,然而云隐山庄里面却只有桃花悄然绽放。

慕湮在花下睡了一觉,照旧梦见童年时在师傅身边嬉戏的无忧岁月。睁开眼睛,就看到师兄带着新收的徒弟端着药过来,正俯下身,盖了一件斗篷在她身上。她不由抬头璨然一笑。

就算什么都相同,但是,人的心却已经不同了。她再也不能回到无忧的童年。

被他们救回的赵老倌神智一直有些胡涂,又不能说话,只是在远处咿咿喔喔地不知唱着什么,仔细听来,却是一曲从大内传出、如今流行在坊间的曲子《东风破》——想来,大约也是他卖唱的女儿彩珠生前喜唱的曲子。

大约是伤口没好就勉强使力、力克寒刹劫了法场的缘故,慕湮胸口一直隐隐作痛,稍一运气就痛得全身发冷,连剑都不能使了。

“恩,快来喝药。”尊渊从西京手里拿过药盏,递给师妹。

慕湮接过,喝了一口,眉头都蹙在了一起:“苦死了!”

“哎哎,快趁热喝,喝完了我这里有杏仁露备着。”尊渊笑着低下头来,劝师妹听话,看到她苍白秀丽的脸上已经满是病容,眼底有疼惜的光,“你要赶快好起来。”

慕湮屏住呼吸一口气将药喝了,然而神色却是怔怔的,抬头看着满树桃花,忽然轻轻梦呓般道:“我怕我永远都不能好了。永远都不能好了……哥哥。”最后那个称呼,是不自禁地脱口而出的,听得尊渊微微一震。

语冰被刺的那天,她心里的世界就轰然坍塌了。

那个人的一生里,明明做过那么多的错事和脏事,于公于私、都有愧于人。然而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百姓这样深切地爱戴着他?难道他欺骗了天下人?……他出殡那一天,飘下了残冬的最后一次雪。那雪大得惊人,漫天漫地一片洁白。人们都说,那是上天在为夏御使的死悲痛。然而,只有她心里暗自猜想:不知道语冰死后,是堕入地狱、还是升入天界?

也许,一切就像那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大地一样,一片纯白晶莹,却看不到底下的任何龌龊黑暗。朝廷体恤,青王看顾,章台御使在死后被供上了神台,立碑建祠,极尽哀荣——然而,即使盖棺了、就真的能定论么?

什么是正邪,什么是忠奸,什么是黑白……这些原本她以为清清楚楚的东西就被那个人搅浑了,再也无从判断。或许,以后一生、便要在这样的浑浑噩噩里面过去。她再也无法挥剑,因为无法断定自己该站在哪一边,做的到底是对是错。

慕湮的手指有些倚赖般地绞着尊渊的衣角,茫然地喃喃:“你说语冰,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如果再遇上一个夏语冰,我…该怎么办?我真的不明白……头很痛啊!我现在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不知道……”

“傻丫头……”尊渊叹了口气,蹲下去扶正师妹的双肩,直视着她黯淡无光的眸子,“世上的事纷繁复杂,的确不是黑白就可以分明的——我也无法评判夏语冰的为人,但是……”顿了顿,尊渊的声音沉定如铁,慢慢道:“但是,你要记住有一件事是永远正确的:那就是你的剑,必须维护受苦的百姓。”

慕湮悚然一惊,目光不自禁地投向了在远处疯疯癫癫、咿咿而歌的白发老人。世上还有多少这样被侮辱、被损害的人们……

——为他们而拔剑!这是多么简单而又明了的道理,在刚一入门,师傅便是这样教导她。而在世事里打滚了一番,她居然迷失了最初的本心。

“啊……是的,是的!”慕湮深深叹了口气,点头,将头靠在师兄肩上,清瘦的脸上终于有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谢谢你。”——尽管沧海横流,世事翻覆,假如那一点本心如明灯不灭,就可以让她的眼睛穿透那些黑白纠缠的混乱纷扰。

“西京,你也要记住了。”尊渊收起空了的药盏,站起身,对跟在身后的新收弟子道,“空桑历代剑圣传人,一生都必须牢记这一点。”

少年慎重地点头,抬起头看着师傅,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坚定的光。

风里偶尔卷落一片残花,老者的歌声嘶哑,渐沉。东风破开了严冬的死寂冰冷,在花树下回旋,依稀扯动被撕裂的情感。爱恨如潮,一番家国梦破,只剩江湖寥落,无处招归舟。明日天涯路远,空负绝技的剑圣两位弟子,以后只能相依为命罢。

何谓正?何谓邪?何谓忠奸,何谓黑白?堪令英雄儿女,俯仰古今愁啊。

【完】

一些评论:

主题:从海瑞到夏语冰

作者:剪刀石头布

黄仁宇先生在他的《万历十五年中》对海瑞的评价是—“古怪的模范官吏”。说是模范官吏,当然是指海老先生一生清廉,刚直不阿。至于古怪,大概跟万历皇帝所说的“迂戆”意思差不多。引用一段书中的话:

“他(海瑞)的信条和个性使他既被人尊重,也被人遗弃。这就是说,他虽然被人仰慕,但没有人按照他的榜样办事。他的一生体现了一个有教养的读书人服务于公众而牺牲自我的精神,但这种精神的实际作用却至为微薄。”

海瑞活了好几十年,官做的也不小(有趣的是,他的提拔往往不是因为他做成了什么事,而是因为他的对头搞糟了某些事),除了参劾别人,其他政绩好象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他在地方的政令往往难以实行,最后还弄得自己处境尴尬。其最重要的原因,大概就是黄先生说的—“他的所作所为无法被接受为全体文官们办事的准则”。通融、变通、权衡,这些他全不会。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他不懂与人相处之道,注定一事无成。

相比于海瑞,夏语冰可以说聪明得太多—他有理想,同时也有手段。他敢于向茫茫暗夜宣战,并且几乎就要成功了--虽然这种成功是以他自己的沦丧为代价,虽然没有人知道天亮后是否有晴空。

如果让你选,你希望这世上多一个海瑞,还是多一个夏语冰?答案好象一目了然—一百个海瑞也未必比一个夏语冰有用。但是,如果让赵老倌选呢?

我们必须在手段的正当性和有效性之间选择,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不过,如果我们连需要进行这种选择也不明白,那就更加悲哀。是不是为了减少一千个冤狱就可以堂而惶之地制造一个冤狱?是不是只要目的正确就可以不择手段?

很难去对夏语冰的选择进行道义上的评判—虽然可以肯定地说,以他的抗争手段,天亮之后不会有晴空。这不是他个人的悲剧,是整个社会的悲剧,是制度下必然的结果。现代的人已经明白实质正义之外还须有程序正义的道理,以非正义的手段来追求正义的结果,最终只是缘木求鱼。但是夏语冰那样生活在皇权时代的人是很难懂得这一点的。他已经付出了个人的代价,可他所生存的社会还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