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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神寂(11)

血从腔子里喷涌而出,有少许溅到了她的脸上--鲛人的血是没有温度的,然而那一瞬间却仿佛有什么东西烫着了她。碧伸出手接住湘掉落的头颅,看着对方溃烂面庞上那只犹自睁着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发出了再也无法控制的低声哭泣。

多少年了?她们同为复国战士,并肩作战,几度出生入死,守望相助,上百年的艰苦岁月里,她们救了对方很多次,也结下了外人无法了解的深厚情谊。

没想到最后,确实有她来斩下她的人头。

她抱着湘的头颅在飘摇的风灯下低声哭泣,只哭得全身颤抖,却没有发现身后的帘子悄然撩开,一个人走了进来。

“湘,你今天的药吃了么?”话语终结在一瞬,来人怔在了原地,不可思议的看着她,“碧?”

--即便是不曾回头,他依旧第一眼就从背影认出了她。所有的话冻结在喉咙里,飞廉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恍惚的宛如梦境一般,无数喜怒哀乐从心头呼啸而过。直到她转过身来,他才从震惊中醒来。

“飞廉,”她却远比他平静,直视着他,似乎早就做好了重逢的准备,“好久不见。”

“你......杀了湘?”他不可思议的看着她,发现了她手里割下的那颗头颅,“你来这里......是杀她的?”

碧看着他,缓缓点头,眼神悲哀而沉默。

飞廉踏前一步,眼里涌起了怒意:“为什么?她是你们的英雄,不是么?”

“她是甘愿就死的,”碧的嘴角噙着一丝奇特的笑意,“这是任务。”

“任务?”飞廉看了她很久,忽的一笑,“我真的不懂你......碧,你可以出卖我,也可以对晶晶下手,甚至可以对同僚下手--为什么?只因为那是任务?你难道只为任务而活么?”

碧脸色苍白的看着他,却没有丝毫未自己辩解的意图。

飞廉叹道:“碧,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啊......我真是愚蠢,想出数年,却对你一无所知。”

碧看着他,嘴角牵起一个勉强的笑意:“不必了解,因为我们是敌人。”

飞廉定定地看着她。半年多没见了,这个女子依旧是如此温柔甜美,然而眼神却变得如此遥远,不似曾经在帝都朝夕相对的那个人了--他曾为之忤逆长辈,几度和门阀制度抗争的那个温柔的鲛人女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无论如何,很高兴你在内乱里活了下来,”碧微笑道,“所以我们还有机会成为合作者。”

“合作者?”飞廉诧异于这样的用词,眼里现出戒备的光。

“是的。”碧的笑容仿佛一个无懈可击的面具,“我奉龙神之命前来西荒,就是为了这件事--飞廉少将,如今只有我们通力合作,才能出去破军。”

“破军?”飞廉一震。

“不错,如今他已经是我们三方共同的敌人,不是么?”碧看着他,碧色的眼睛里露出某种复杂的情感,“虽然族里有异议,但龙神和真岚殿下都认为你是一个可以合作的伙伴,而我......我也是这样认为。所以,我来到了这里。”

“你......”飞廉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空桑和海国,居然会向自己伸出手么?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所以,希望少将可以抽出一点儿时间,来听一听这个计划。”碧柔声道,声音温柔一如往昔,“西京将军和慕容公子也已经来了,正在音格尔少主的帐里--飞廉少将是否愿意移步一见?”

“哦,好......不,等一等,”他脱口回答,忽然间回过神来,记起了自己如今的身份,“我得先回去一下--太晚了,我出来太久明茉会担心的。”

明茉?猛地听到这个名字,碧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露出复杂的表情--那个门阀小姐,难道不该在帝都么?怎么也到了这个荒僻的西部沙漠?

“明茉现在是我的妻子。”飞廉凝视着她,轻声道。

“碧微微笑了一下,脸色苍白:“恭喜。”

“有些事,真的是上天注定。”飞廉低低叹息,“昔年各自看不顺眼,如今都是天涯沦落人,反而显得惺惺相惜了。”

“所谓患难见真情,更是难得。”碧柔声道,“少将更当珍惜。”

“是。乱世动荡,命如朝露,朝不保夕--当珍惜眼前人,以免一生虚度。”飞廉微微一笑,拂帘而出,回头道,“请稍等,等明茉睡了,我便来音格尔少朱的帐中。”

他的背影消失在西荒的风沙里。

碧抱着湘的头颅目送着他。飞廉的身影隐没在不远处一个点着暖黄的灯火的房间里,一个秀丽的女子侧影迎上去,为他拿下肩上的大衣,两人侧首殷殷低语,如此温暖而和谐,仿佛天生一对。

身经百战的复国军暗部队长忽然间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悲哀,跪倒在风沙中,哀哀哭泣,将战友的头颅紧紧抱在了怀里--两个女子冰冷的脸庞紧贴在一起,泪水和血水混合着渗入了黄沙。

身为乱世人,宿命如飘萍。

将毕生奉献给了民族的解放,为自由而战的女战士们,是否永远也无法得到一个女子该有的温情和家庭?

没有人知道那一夜,飞廉和来自空桑,海国方面的使者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因为那些外族来使在天亮前便已悄然离去。飞廉少将照旧在自己房里走出,音格尔少主照旧在磨着自己的短剑......空寂大营里一切都和往日一样。

唯一不同的,就是湘死在了帐篷里,而且失去了头颅。

然而几乎没有人在意她的死活--毕竟一个鲛人在西荒的沙漠里,随时随地都可能死去,何况她本身就已经伤得如此之重。

她的死,无声无息,仿佛一滴水渗入了大漠,随即消失无痕。

--直到镜湖上空那一战的爆发,世人才明白在那一夜里,三方达成了什么样可怕的协议。也知道那个鲛人女战士,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不顾一切的战斗。她献出了自己所能献出的一切,没有一丝妥协,也没有一丝犹豫。

那是一个令破军都动容的,拥有钢铁一样意志的女子。

火光在水波上跳跃,宛如万点烟火,映照得冷泉中心的那个白衣女子宛如梦幻一般——即便是满心权欲的慕容修也被这样的景象震住了,一瞬间居然不敢呼吸。

西京将光剑举起,用剑柄抵住眉心,缓缓跪下:“师父。”在他跪下的时候,音格尔举起右手按住胸口,也在水边单膝下跪,深深俯首。慕容修也不由自主的深深低下了头——只觉得心里前所未有的安静,那些缠绕着他的权谋利益、争夺报复都忽然远去了,在这样的景象前,他甚至不敢仰视。

“师父,弟子大不敬,今日竟然来惊动您的安眠。”西京跪到在水畔,低声祷告,“您在天之灵一定明白弟子的苦衷,若您泉下有知,请原谅弟子。”

他跪了许久,终于缓缓起身,涉水而去。

在离轮椅一步之遥时,西京恭敬的行礼,然后俯下身,将师父的遗体连着轮椅一起抱起——入手沉重,竟不似血肉之躯,而似一座玉石雕像。

音格尔看着西京将前代剑圣的遗体抱过来,恭恭敬敬的弯下腰,展开了一张巨大而柔软的毯子,上面金色的驼绒竟长打一寸,为盗宝者用来收藏最珍贵的宝物所用。

“咦,这是什么?”慕容修一眼看到玉像上的某物,微微一惊。

那时一只蓝色的狐狸,毛色干枯,静静伏在玉像的膝盖上,已经死去多时。三人不知道这座被封死的古墓哪里来的狐狸,下意识的想拿走它,却发现那只蓝狐虽然枯死了,化为白骨的爪子却依然死死抱住了慕湮的手腕,竟然不能扯开。

“算了,”西京低叹道,“就这样带走吧。”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古墓,想象着慕湮师父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时光是如何度过的,心里惊讶而震撼,竟是不能再深想,硬生生转开了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