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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荒颜(16)

那酒劲儿好大,霍青雷只喝了三杯,便觉得浑浑噩噩,不知不觉一头栽倒在桌上。

绿姬探头看了看里面,发现连城没有惊觉,便小心翼翼地从霍青雷腰间解下了令牌和一串钥匙,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软泥来,将钥匙印了上去,逐一取模后,立刻将钥匙放回了霍青雷怀里。一切不过片刻间就做完了,绿姬看着醉酒的霍青雷笑了笑,眼神复杂——果然不出她所料:公子舒夜难对付、可他属下的这个愣头青,却是容易摆平。

她迅捷地做着这一切,忽地苦笑:如果小霍不是高舒夜的心腹该多好……这样,她也不用如此对他。然而世事逼人,到了如今境地,她若不抢先动手、连城便要被高舒夜杀了!

这几年她虽然蛰伏于敦煌城中,行动不得自由,可私下里却心细如发,打听着整个城中一举一动。她隐约猜到公子舒夜之所以如此肆无忌惮,稳坐敦煌多年,大约是因为在朝廷中有势力相助——那每年一百车金铢的去处便是个哑谜。公子舒夜在大胤朝廷上,必有同党。

然而,她没有料到帝都的势力插手得如此之快。连城拿着圣旨返回敦煌才不到十日,帝都的人便跟着来了!

公子舒夜不杀连城,或许还是顾忌着圣旨的力量。而如今,帝都那个神秘人来到了敦煌,只怕公子舒夜得了臂助,便要即刻翻脸了罢?——她必须尽快想出方法来!不然少主就要死在高舒夜手里了。

连城是瑶华夫人留下的唯一血脉,她怎可坐视!

秘密的销金窟里,美人个个花容失色,看着公子舒夜一把掀翻酒席,厉声叫骂。

坐在对面的黑衣男子却是动也不动,看着一堆金杯玉盏砸碎在地上,嘴角噙着一丝饶有兴趣的微笑,斜觑着发怒的敦煌城主。手里小刀剔着指甲,意态悠闲。他头戴玉冠,身穿黑底龙纹的箭袖长袍,做工精致,竟然是王侯一级的服饰。

若是帝都长安的百姓,一看那袭黑底龙纹的袍子,便知道那是谁了——鼎剑候!

在大胤的四王之乱中,这位年轻候爷起于草莽,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了庞大的财力、组织起了一支军队,拥兵战于乱世。以“拥护皇上、清除内乱”为口号平定了天下,诛灭了四名作乱的藩王。内乱平息后,朝廷王室衰微,鼎剑候便已经成了大胤当今皇帝最信任的人,特允他可在玄衣上织龙纹,以示恩宠。连帝都那些高高在上的宗室子女,都以能结交上这位平民出身的年轻候爷、称其一声“爷”为荣。而这位候爷封号为“鼎剑”,据说人如其名、也是手眼通天,上至九鼎至尊、下至刀剑江湖,都能呼风唤雨。

这一次几大正教联合上书、请求朝廷下令剿灭明教,他便在其中起了决定性作用。

然而此刻,这位只手便能翻云覆雨的人物、却秘密离开了帝都,悄然出现在遥远敦煌城的秘密销金窟里,坐在那儿听凭别人厉叱怒骂。左顾右盼中,忽地看到了桌上那个碧玉小瓶子,不由眉头一皱,收入了袖中:“怎么还在吃这种东西?想死就去死的干脆点!我没收了。”

公子舒夜却正暴跳如雷,完全失去了平日里超然冷澈的气度,正对着那心不在焉的人怒骂:“墨香你十年来他妈的都做了些什么?每年收我那么多钱,却送回给我这样一个白痴!”

仿佛怒到了极处,忽然间他一反手、一道寒光便掠了出去——公子要杀人!美姬吓得失声大叫,铮然金铁交击中,承影剑架在了来客颈外一尺处。

黑衣的鼎剑候手里多了一柄墨色的长剑,在瞬间封住了公子舒夜的那一剑。

“啧啧,毕竟是你弟弟,怎么能骂白痴呢?”鼎剑候有些惫懒地笑起来,手腕转动,剑身不停轻震,在一瞬间挡住了七剑,一边尚自有余力曼声回答,“虽然…他在我们看起来的确很白痴……白痴得就像……”

最后一剑。火星迸射。执剑相交的两名男子各退了三步,竟是不分伯仲。

“白痴得就像十年前的你!”鼎剑候喘了一口气,恶狠狠扔下一句话来,“所以你看他不顺眼是吧?”

公子舒夜同样狠狠逼视着对方,然而那句话如同利剑一般刺中了他,竟不能答。半晌,他愤然将承影剑往地上一扔,怒:“这样的人,怎么能当敦煌城主!我当你是兄弟,才对你予取予求、把连城托付给你照顾——可你竟把他教成了一个白痴!”

“我干吗要把他教成合格的城主?”鼎剑候懒懒道,看着同伴,“敦煌的城主,是你。”

公子舒夜仿佛要说什么,终究沉默。片刻,终于只是挥了挥手,令那些美姬退下,方才转过身来低声问:“今日不过十月十四,你竟亲自来取那一百车金铢?你轻易离不得帝都,忽然赶来,莫不是那边政局有变?”

“谁希罕那一百车金铢?政局有变我还敢跑出来?”鼎剑候在墨色的长剑上弹了一下,听着佩剑发出的长吟,目光忽地变得雪亮,“我知道她来了。我要抢在你去见她之前来敦煌。”

“你怎么知道她来了?”根本不问那个“她”是谁,公子舒夜失惊。

“我怎么不知道……”鼎剑候的眼光从剑上挪开,落在敦煌城主脸上,“我是墨香,你是高舒夜。我们是兄弟,有什么事情瞒得过我?——你忽然间写信,要我从帝都遣返连城,我就知道必然有变。那时候,你已料到明教总坛会派出沙曼华前来敦煌了吧?”

公子舒夜没有回答,转过头去看着庭外的玉树金莲,执拗地沉默着。

“不关你的事。早就说好了,你负责中原,我负责西域。”他冷涩地回答,“我每年给你巨万资金供你组织军队、疏通朝廷上下,你只管在帝都掌控政局、照顾连城——敦煌的事,不用你插手。”

“怎么不用我插手!他妈的难道我就眼睁睁看着你去死么?”一直惫懒的鼎剑候忽然暴怒起来,一剑砍了下来,将整排白玉栏杆粉碎。鼎剑候在咆哮,拿出那个碧玉的瓶子在他面前晃:“十年了,你还在吃这种药?你醒醒罢!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十年前你就想死在她手里,十年后还是一样!所以你急着招连城回来,急着去送死!是不是?”

“是。那又怎样?”仿佛被一连串的怒斥逼到无法回避,公子舒夜忽地粲然一笑,坦然承认,“我觉得生无可欢,不如就死。反正人生一世、种种爱憎享乐我都算经历过了。”

鼎剑候呆住,看着外表依然年轻英俊、却处处透出颓废死气的同伴。

那样的颓废和绝望让黑衣的王侯震惊不已,十年来他一直在兵权和战乱中斡旋、极力向前奔走,却是第一次停下脚步、看到了同伴眼里的死气。这个人啊……自从十年前在昆仑绝顶上失去了沙曼华,内心便开始消沉了吧?而敦煌这个故乡也没有给他足够的温暖:父亲、母亲、弟弟……生命中所有最重要的人都叛离他而去,只遗下他一人在这样穷奢极欲的销金窟内、醉生梦死地靠着幻境来麻痹自己。

——这些年来虽然坐拥敦煌、富可敌国,可舒夜的心、原来已经被侵蚀得那般厉害。鼎剑候看着生死之交,忽地微微叹了口气。

十年未见了……经历了那般被人当作棋子的噩梦,九死一生地返回敦煌后,两个修罗场出身的少年最终决定成为主宰棋局的棋手。他们订立了攻守同盟,从此天各一方。十年来,一个掌控着丝路咽喉,积累庞大的财力;而另一个则在中原乱世中拥兵而起,左右时局。

他们已然默契地合作了十年,渐渐将这个天下都收入彀中。大胤经过内乱后,诸位藩王一起伏诛,然而王室元气也由此大伤,地方割据渐起,多不听帝都旨令。他以平民之身而封候,更拥兵左右了时局。景帝病入膏肓,懦弱无能,已经被他操纵于股掌之上,他之一言,几已可以决定新王废立。这个天下,已经没有什么是他们要不到、作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