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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年少(231)

作者: 青城山黛玛 阅读记录

他抬首,提食盒来的内侍垂着眼皮、对插着手立在不远处,像是等着收拾物什,或许,还怕他逃了。

他怎会逃?他一只脚立在佛门里,一只脚却已经往软红十丈里踏去了。旁人不知道,他心里头知道。

他曾发愿要度众生,功德不满,折戟于此,终究也算了结因果。

不,没有了结。在藏地的时候,他独自与漫山遍野的格桑花相对,便想,若生命亦如此般坚韧灿烂多好。

众生皆苦,但他彼时的发愿里竟只有一人。他生了我执,一切因果由此而起。

玄赜将指尖触在杯上,奇怪,分明氤氲着热气,但杯壁是冷的,甚至于,寒意刺骨。

他果真有了贪恋,他不想喝这杯茶。

可皇权时常是凌然于一切诸法的。

伺立一旁的内侍有些失却耐性,语带催促道:“茶若凉了,滋味儿就不好了。”

玄赜笑着微叹,举起杯来,送至唇边,那股奇香愈浓,几乎转瞬就探进人的肺腑之中,缠绕入骨。

滋味并不难入口,是皇帝慈悲。

屋檐上的冰雪化了,依稀有水滴落,汇入初春的山涧里,一尾红鲤被惊着,翕忽而去。

他约摸五六岁的光景,提着木桶在涧边打水,又将师兄舀进桶里的红鲤放回去。师兄说这又不是杀生,不过想将这尾鱼养在寺中的水池里。

玄赜——他那时候还没有这个法号——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说不出话来。红鲤的尾鳍那样丰盈,覆在他脸上,满目残阳如血,是黄昏吧。

但永寂的长夜并未来临,无穷无尽的是摧心剖肝、业火焚心,恍如天翻地覆的阿鼻道。

五感渐渐地汇聚回来了,玄赜吃力地睁开眼,却发觉自己仍在人间。置身之处是一间小小的房舍,四周的窗上都掩着锦毡,温暖而昏沉,一脉脉檀香缭绕其间。

“你醒了?”出声的人从暗处显现出来,是个宫装女子,年龄与长公主相仿。

玄赜勉力想从床上起来,然而胸腹都像被长钉牢牢钉死了一般,血肉模糊的挣扎,看起来犹是纹丝未动。

麴尘将一碟研细的炭末搁在他跟前的矮几上,抬起手,试图劝住他:“早前用了蛋清与牛乳,毒素催出了大半,慢慢将养,应当能保住一条性命。”

略一思索,又有意问道:“佛门中人须断五辛,只不知牛乳与鸡蛋二物,算不算破戒?”

他已经破戒了,岂在这一饮一食?

玄赜垂眸,片刻开口道:“圣人赐我一死,姑娘出手相救,可会受牵连?”

麴尘说不会,沉默一瞬,方才进而道:“是长公主托付我的。”

玄赜心中一震,非感意外,只是惘然。

四十九日后,行奉移礼。长公主、内外命妇集聚于二门内,举哀送行;亲王以下、四品以上大臣立于东华门外,恭送棺车,礼部、工部官员及仪卫护军随行,护送灵柩入地宫。

此日无雪,漫天匝地的白茫茫皆是灵幡纸札,千乘万骑,浩浩然地远去。

长公主略低着头,长久地伫立着。当着亲眷外妇,她哀恸得很克制,兼有宁妃与孟昭仪左右搀扶着她,她遍身的微颤也不过如雪花轻坠时的绽开一般,不为人察觉。

她深知,从今以后,她便没有来处了。

又是旧年换了新景,宫里刚办完白事,喜兴的意味十分阑珊,麴尘再来看她,说玄赜见好了。

她如今搬回了芷兰院,离小佛堂比原先远得多,索性再也不踏足了,用来藏一个人,倒意外地合适。

长公主抄经的手微滞,随即放下笔,起身理了理衣带:“我向皇兄请罪去。”

皇帝近来亦是政务繁杂。年前永州一带连下了四十多日雪,实属罕见,南边儿的百姓缺乏耐寒的经验,就连当地的官员久居鱼米之乡,泰半也将应对策略忘了个一干二净。

灾后上报朝廷的奏疏称,“民冻死者百余人”,皇帝清楚,真实的数目远不止如此。

可惜此时不是问责官吏的好时机,除雪开路、修房放粮,样样都还绕不过这些人。朝廷派再多的赈银、减再多的赋税,都要靠他们施行。

好在长公主来前,他收到了数月里唯一的喜信儿:恭王家里的侍妾生了,一举得男。

心中的大石仿佛略减了几分,皇帝将起名字的事儿交给宗正寺,自己从御案后站起身来,吩咐将一笑坞的熏笼烘暖,请长公主在此处赏水仙。

一笑坞是宣政殿与两仪殿之间新修的一处抱厦,取的仿佛是“一笑灯前”的典故。长公主立在一室清馥里,难免忆起从前许多静好的时光。

“怎么不先坐着?”少时皇帝进门,便令将长公主面前温却的茶撤掉,换热热的来,又摆开几样点心,嫩黄浅绿的颜色,不招摇,唯有一番春意初现的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