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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尘(29)

那个人说:“我不走,我没有地方可去,我保证不添麻烦,不吵你,不吃太多东西……”

“这些都没关系。”

“那,你说,什麽有关系?”

老板有些乏力:“我不喜欢说话,你让我静一静。”

那人闭起嘴来,仍然不住的偷眼看他。

凡尘37

“这位大哥……”

老板抬起头来,脸上是漠然的神情:“你不用说,我这里也没有留人的地方。这镇上有赁屋的,你可以去找。要是身上没有钱,我可以借给你一点。”

“我不缺钱。真的。”那人把怀里的银钱摸出来往桌上用力一放,银锭子雪白耀眼,铜钱满桌乱滚乱响,还有碎金子:“你看,老板,我有钱的,你留我住下来吧,我身上有是非,真的不能出去找房子。”

老板不为所动:“那就更不能留你,我不想惹是非。”

“可是……”那人突然瞪起眼来:“可是你昨天晚上已经把我搬进门了,还留我住了一夜。你,你怎麽现在马上就翻了脸呢?你要救人,也要救到底啊。”

老板很奇怪的看了看他,不再说话。

把买的菜从菜篮中掏出来,一样一样的摆在案上。然後拿了吊桶去汲井水。

“打水啊?我来我来!”那人不由分说,夹手就把桶抢过去,走到细雨潆潆的天井里。那里有一方青石砌的小井,八宝井台。那人弯腰把桶扔下井水,然後飞快的收绳,片刻间就打了一桶水上来。

那个人把倒进老板常洗菜的盆里,抹抹脸上的雨珠,笑著说:“不够吧?我再打。”

老板还没来及说什麽,他已经大步的又走到了雨里去。

刚才篮子里的一尾鲜鱼跳了出来,活蹦蹦的在下打挺。老板愣了一下,把鱼捉起来扣在案上,顺手反过菜刀在鱼头上轻轻一磕,鱼顿时便老实了,平躺在案上一动不动。

那人已经又拎了一桶水进来,倒进大盆里面。

老板慢慢的说:“你叫什麽?”

“我?”那人飞快的回过头来:“我叫杨子。”

“杨子?”

“嗯,木易杨,李子的子。”他大步跳进来,一脸笑意:“老板,我能留下来了不?”

老板想了良久,案上的鱼被那一下磕晕,又回过劲儿来,继续的甩尾巴,老板顺手又磕了一下。

“行不行老板?”

又过了良久,老板终於说:“好……”

那人笑逐颜开:“谢谢老板,谢谢老板!我一定勤快老实不叫你生气。”

老板又嗯了一声,换了薄刃的刀子,横划一刀,割开了鱼腹:“打水来,洗鱼。”

“哎哎,好!就来!”

那人拿著桶,跳著就到了井边,看起来真是不够稳重。

老板杀鱼的手势纯熟又好看,抠了腮清了腹,倒拎起鱼来打鳞。那些半透明儿的鳞片儿纷纷的落下好象秋天的叶子。

但是老板的脸上一直没有什麽表情。

他象是一个没有睡醒的人一样,对什麽事好象都是淡淡的,慢慢的,浑不在意的。

中午的时候老板炒了一个油盐豆苗,在火上烤了几块馒头。馒头是放了几天的,但是被火一烤,外面一层酥酥的黄壳儿,暖暖的烫烫的,掰开来之後,里面雪白柔软,缓缓的冒著热气儿。老板把豆苗儿夹进两块馒头中间,递了给他:“吃吧。”

杨子早就开始流口水,绝不会多说什麽客气话,接过来大口就咬,还含糊不清的问:“老板,你贵姓大名啊?”

老板愣了一下,夹在筷子上的豆苗又落回盘子里。

杨子两腮鼓起,抬头看他。

老板又挟了一些豆苗夹在馒头中间,低声说:“我都忘啦。”

杨子愣了下,把嘴的馒头咽下去:“老板不是姓沈吗?我昨天好象看到招牌上写著沈记汤面几个字。”

老板咬了一口馒头,还是说:“我忘啦。”

“哦……”杨子绝对不是没有眼色的。既然老板都说忘了,那就忘了吧。

继续啃烤馒头夹豆苗。

这麽简单的吃食,却吃起来这麽香。

是因为饿了,还是……

沈记汤面每天晚上的掌灯时分才开张,门板一扇扇卸下来,挂出招牌,吊上灯笼。老板是个过於安静的人,如无必要,他的嘴始终如蚌壳一样闭的紧紧的。头发束的很整齐,衣裳也洗的很干净,举手投足都显得很安详从容,但是,他太沈默。

屋子里很安静,切葱姜的声音,还有大锅里的面汤沸腾的声音。

“老板,我……”杨子望著高汤,还有老板正在揉的面团。和面的时候加进了一些他认识的东西,如蛋清和一些白腻的动物油脂。还有他不认识的东西,但是想必也是令食物美味的东西。

面团揉好了,放在大面盆中醒著。然後老板拿了长柄勺子,搅拌那浓香四溢的肉酱。

他回过头来,看了杨子一眼,目光中带著无言的询问。

“我等会能不能……吃碗面?”

老板点点头,手下不停的搅拌。肉酱里面沈底的东西被翻上来,里面有切碎的蘑菇,黄花菜,海参,鱿鱼,肉末儿,火腿,萝卜,花生末儿……

许多许多令人垂涎的东西在大锅里,炖得烂烂的,混搅在一起,各种各样的香味慢慢揉和,混成了一种令人食指大动的浓郁的肉香。

杨子在一边拼命吞口水,老板脸上是一种漠然的神色,好象旁边根本没有人一样,眼角也不抬,专注的看著肉酱的火候。

雨还是绵绵不绝的下著,这个临海的小镇终於迎来了一年当中最潮湿的季节。

“老板,其实以你的手艺,窝在这样的小地方太可惜了。你要是到大城市里去,肯定会赚更多的钱。”

老板仍然没吭声,杨子也已经习惯了。

过了一会儿,老板忽然说:“赚更多钱?做什麽用呢?”

“谁会嫌钱多啊,赚钱多当然是好啊。可以住大房子,穿绫罗绸缎,娶漂亮的媳妇儿,不用天天这麽起早贪黑的,多辛苦啊。”

老板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拿过盖子盖上锅,把大锅移到一边的灶上。灶下面是冷灰,老板又移了一把柴禾过去,慢慢的说:“那些我都不想要。”

外面的门咯吱咯吱响,有人推门进来了。

“老板,一碗汤面!多搁点醋。”

老板还没应声,杨子先答应著:“好!,马上就得,请坐请坐。”

进来的那个人有些奇怪的看看柜台这边:“老板,你请了夥计了?”

老板嗯了一声,低头揉著面块儿。他的手势起落有致,纯熟好看。

杨子在一边儿看著,想著这老板肯定是读过书的人。

虽然这屋里一点文人的气息都没有,没有书,没有笔,没有纸张什麽的,统统没有。老板也穿著一身短打扮,看起来和镇上的渔民们差不多,只是整齐干净的多。

但是,他身上有种,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沈默安静。

没有读过书显出来的愚昧的木讷,和读过书却沈静的安详,是完全不同的一种感觉。

杨子昨天穿来的衣裳还没有干,到处湿答答的也没有地方去晾,就挂在後院的天井檐下阴干。他现在穿的是老板找给他的一件旧衣,布已经洗的褪了色,裤子还不够长。头发用根线绳扎了一下,佝偻著肩膀坐在柜台里面。老板把面盛出来,兑了高汤,浇上肉酱,洒好调味。杨子伶俐的把醋碟和筷子放进托盘里,端出去给那个坐著的人。

店里头很安静,那个人在吃面,老板坐在柜台里擦竹筷。他用的那块布有点浅浅的绿色,上面有点海藻的味道。

杨子没说话。

虽然店里这麽静,有些闷。但是,却让人觉得心里踏实。似乎这种安静已经持续了很久,而将来也会一直这麽的继续下去。

店里的客人不多,但是始终有人来有人去,那一锅肉酱慢慢的变少了,案上的面团也一个个的变成了面条儿,盛进了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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