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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下或长或短的时间(7)

作者: 折冬声 阅读记录

谢亦桐俯身捡起地上皱巴巴的纸团,跟着五姨进了办公室。

“人事处说我该来找你。”

作为一代美人的办公室,这办公室布置颇为华丽。羊绒地毯,真皮沙发,檀木柜子,黄金吊灯——只差在墙上明着写“这间屋子很贵”了。

有一面墙上密密麻麻地挂满了五姨自己——从三岁笑到三十九岁的照片,有大有小,张张灵动,眼睛轻轻地瞅着外面,打一开始就很有点傲慢的意思。她二十多岁那会儿美得不可方物。

谢亦桐在五姨本人和墙上她许许多多张照片的注视下,在盖着雅致流苏坐垫的小客椅上坐了下来。

她把手里的纸团子丢在桌面上。

解雇书。

褶皱里露出的三个大字对准了五姨,要个答案。

五姨不慌不忙地从桌上的白玉莲花烟盒子里摸出一根烟来,点火,吸烟,风情万种地靠着一眼便知昂贵的红皮椅子。

她吐出个烟圈。“先不说这个。半年不见,姨甥俩怎么能不先花点时间寒暄寒暄。你最近不错吧?”

谢亦桐简短回答。“今天以前很好。”

“该你问我了。”

“你看上去就很好。”

“也许。不过你也该费点口舌,好歹问问,”五姨道,“你真不通人情。”

“请问你最近怎么样。”

“我很好,谢谢。”

谢亦桐冷冷地背诵礼貌用语。“不用谢。”

五姨没拿烟的手掰了掰手指,像是在数,“你也很好,我也很好,该谁了?哦,对了——我亲爱的姐姐,你亲爱的妈妈,人人赞誉的女富豪曲立玲女士,她最近怎么样?”

“报纸上写了吗?”

“报纸上没写。报纸上讲的都是她公司的事,谁也没谈过她本人。”

谢亦桐说,“既然报纸不知道,那我也不知道了。”

五姨道,“我们三个关系真不错,是吧?”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们关系确实很不错,至少这么些年来,谢亦桐和妈妈一次没吵过架——因为她们压根不联系。

她上一次见到妈妈大概是今年过年的时候。妈妈有个客户,客户有个女儿,那女儿很喜欢她去年海外获奖的那出戏,于是四个人在一起吃了顿大年初八的商务饭。相谈不欢。

至于再上一次大概就要追溯到三年前了。那时她们在观岛主岛的公交船站偶遇,她独自抱着书上船,妈妈和五姨一面争吵一面下船。她简短地说了句“妈妈好,五姨好”,礼貌得就像问候校领导,而她们在争吵空隙里各自抽空回了她一个“嗯”。一转眼就各走各的。

五姨灭了烟。

她伸出一双玉似的手,把桌子上揉成团的解雇书展开铺平,好声好气。“言归正传。不是我要解雇你的,我只是个代理院长。是真院长发了话,要你离开剧院。”

“凭什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他是那么说的,”五姨无所谓地耸耸肩,“不过若是要我来猜,我也不是没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

戏剧界混迹廿载有余的五姨悠悠地说,“你不是合格的剧作。”

“为什么?”

“虽然,戏剧学院学制七年,四年校内,三年实习,年年你都是戏剧文学系第一,甚至去年还拿了一个大奖,但是——”五姨耸耸肩,“归根结底,你不是写戏剧的料。”

“你的论据似乎与论点相悖。”

“我看过你写的东西,今年的《刀》,去年拿奖的《深海石头印》,还有你在校期间写的其他作业——虽然情节不同,人物相异,叙事结构也挺多样,但本质上你讲的始终是同一个故事。”

五姨朝着满墙自己的照片摇了摇头,像是在朝着它们说“我说的没错吧,就是这么回事,她不是这块料”。

谢亦桐想,在五姨自己的古怪小世界里,照片们一定是纷纷附和了,因为五姨摇完头后又自顾自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在自己的世界里与三十多年的老照片们交谈为伴,丝丝缕缕地与旧日相连。无论如何不肯老。

五姨跟自己的照片互动完了,回过头来,似是回想。

“在你的故事里,总是一群野心勃勃的人去争抢一个什么东西,他们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也没有感情,石头里蹦出来似的跟全世界都没一点关系,只懂得用尽一切手段去抢那么个东西。最后呢,总有人会赢,得到了那个东西。但这人独自坐在胜利王座上,不知为何一点也不开心。就这样。”

“哦。”

五姨一一数着,“不管是在海底深宫、草莽江湖、破落贵族大院,还是在吹着空调的现代公司职场,甚至前几年你写的那个纺织厂里几个女工人争做效率第一的剧本,全都是这样。每个角色都是孤零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