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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985)

张居正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

就在朱宗吉和他擦身而过的时候,他就只听得耳边飘来了一个极其低微的声音:“小心点。”

即便只是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汪孚林仍然大吃一惊。这说明张居正是真病了!可在他看来,张居正又不像谭纶当年每每当救火队员,因此一身伤病,这才早逝,如今张居正不过才五十出头,按照大明那些阁老的平均年纪来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节,怎么会在这时节真病了?

于是,当房门关上时,他就快走几步到了床前,借着床头那盏亮着的立式梅花灯,往平日不大会多瞟的张居正脸上多瞅了几眼。而这一端详,他便发现,这位当朝首辅并不如同年的汪道昆看上去状况好。

至少汪道昆没那么多白发,眼神也没那么疲惫,额头上也没那么多皱纹,精气神不是那么颓然……可他又不是第一次见张居正,之前怎么从来没看出这些来?

“知道我叫你来做什么?”张居正单刀直入地问了一句,见汪孚林却还愣愣地看着自己,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朵花来,他忍不住一捶床板喝道,“上次文华殿时,你与那几个科道败类打嘴仗就打嘴仗,皇上问你在广东的事情,你就照实说,为什么非要御前献宝,把那几个教官写的平寇志给拿出来宣扬?就因为你这献宝,今日皇上却因此在西苑大动干戈,惹出了好大的事情来!”

尽管刚刚张宏派来的那个司房,已经把事情经过大略对自己说了一遍,但此时张居正一上来就大动肝火,也是这么说,汪孚林就知道事情再无侥幸,恐怕真的是自己献的书脱不开干系。他却不怎么怕张居正发火,当下又委屈又诚恳地追问是怎么一回事。

在他看来,张居正断然不会像张宏派的人那样,将西苑发生的那档子情形细节都说出来,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张居正竟是毫不避讳地说到了西苑那档子事,而且还痛心疾首地直接指斥孙海蛊惑皇帝亲近男色!

至于末了唯一和他献上去的平寇志有些关联的,便是说朱翊钧醉了之后让人献唱平寇志中的段子,那阉伶恃宠生娇,于是被小皇帝狠狠抽了一顿。

见汪孚林露出了极其不可思议的表情,张居正就冷冷说道:“现在知道,你当初做的事情有多愚蠢?皇上乃是一国之君,圣贤书之外再看别的,若无事则无事,若有事,则献书者首当其冲!太后为了这事大动干戈,乾清宫的人几乎全都换了一遍,就连张鲸和张诚这两个大太监,都被发落到了更鼓房。至于你,太后也是当面数落了一顿,若非我说你在都察院这一个月尽心尽责,新人也带得好,你以为你还能在京城立足?”

汪孚林对于当御史确实不怎么感兴趣,但他为人处事的宗旨素来都是,要么不做,要做就得让被人挑不出刺来,却没想到李太后莫名迁怒于自己的时候,张居正竟然会因为他在都察院中这番工作而出面维护。尽管最初对这位首辅大人的一贯态度是敬而远之,如今也只是为了松明山汪氏的前途计,这才对汪道昆提出鸡蛋不要装在一个篮子里,于是走得近一些,可终究更多的是功利心,但此时此刻,他心里当然不是一丝触动也没有。

哪怕张居正说情只是为了维护一下他这个“自己人”,又或者为此施恩于下,可终究算是挺难得了。

于是,他少不得露出了有些惶恐的姿态,却是打探道:“那太后真的因此就一味责备皇上?”

一说到此节,张居正却沉默了下来。这本来是不该对任何人说的隐秘,他自然不想对汪孚林提起。可是,正当他准备岔开话题的时候,却不想汪孚林竟然抢在了前头。

“首辅大人,请恕我直言。您既是当着太后的面维护了我,难道就没有维护皇上?太后之所以得知此事,想来必定是皇上身边有人出首,可看太后大动干戈清理皇上身边的人,安知不是有人心怀恶意排挤同僚,却不想被一并清理了出去?皇上固然是有些荒疏学业,可若只是太后痛责,那是他们母子之间的事,可首辅大人却偏偏被太后召了过去,万一皇上因为身边的人悉数革退,而因此对首辅大人心生恨意,那岂不是冤枉?”

“住口!”张居正登时脸色发青,厉声喝道,“这岂是你可以妄言的?”

“首辅大人责我妄言也好,但这话我实在是不得不说。自古以来,身在首辅大人如今这个位子上的人,都是最艰难的,可这几年来,皇上对首辅大人全心信赖,甚至今科直接点了张二兄为榜眼,这自然代表皇上对首辅大人又敬重又信赖。今天本来只是一件小事,首辅大人身为当朝首辅,却也是皇上的老师,若也是完全站在太后那一边,对皇上全无维护,皇上心里怎么想?”

这种话别说纵使是亲信不能说,嫡亲子侄也不能说,可汪孚林却义无反顾地说了出来,张居正面上愈怒,心中却非同一般地冷静。历经之前那些事件,他很清楚汪孚林并不是一个冲动冒失的人,如今能这样劝谏自己,诚意难得。想到这也是一个勤于做事而不是勤于放炮的人,他假意愤怒地责备了几句,见汪孚林虽不作声,脸上表情却分明透露出坚持,他便卸下了那层狂怒的面具,但脸上却是一片漠然。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张居正果然并非自大到看不清后果!

汪孚林轻轻吸了一口气,却还是说出了最后一句话:“首辅大人明鉴,君臣相得若一旦出现裂痕,那就永难弥补了。”

“你不必劝了!”张居正亲信虽多,很多都是尚书侍郎这样的高官,可官场厮混的日子长了,难免就成了老油子,所以看到汪孚林压根不顾自己也不过是才刚被摘出来,却一个劲说着犯忌的话,他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但那笑却不是欣慰的展颜,而是有些自失和自嘲。

“皇上是一国之君,太后痛责他荒疏自然是出于爱护,但把我这个首辅也召了过去,令我以大义责之,自然是另有其意,你不明白,那也就不用去想了。”李太后虽是女流,不管政事,可从某种程度来说,制衡的心术且也并非一点不懂。然而,说到这里,张居正顿了一顿,语气却是一下子凌厉了起来,“但你今天说的那些话,全都给我烂在肚子里,日后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许再拿出来,否则我直接把你扔到天涯海角去!”

汪孚林想到罪己诏的事自己都还一直都没法提——毕竟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获知这个消息的渠道——于是,他忍不住张了张嘴,可面对张居正那异常犀利的眼神,他又不得不闭上了嘴,暗想这次只怕是要把张宏这个司礼监第二号人物给得罪苦了。然而,也许是他那怏怏的样子落在了张居正眼中,也许是他刚刚的话终究让人有些触动,张居正却是淡淡地说道:“我会上书,请个十天八天的假。”

这么说,张居正这罪己诏至少得拖个十天八天?不对,只要拖上十天八天,李太后冷静下来,即便不冷静,顶多是让次辅吕调阳去写那什么罪己诏……不对,吕调阳在两宫面前可没那么受信赖,这种事轮不到吕调阳!十天八天之后,这事早就黄了!

汪孚林只觉得心头压着的那块沉甸甸大石头一下子被搬开了来,赶紧躬身说道:“首辅大人日理万机,太过劳累,还请好好休养,我就先告退了。”

可转身开溜的他才走出去没两步,这才陡然醒悟到自己竟然忘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赶紧复又转身回来,不无尴尬地说道:“刚刚一时情急,尚未谢过首辅大人在太后面前的说情之恩……”

张居正哂然一笑,这才淡淡地说道:“好好在广东道做你的掌道御史就行了。也让人看看,监察御史除了成天鸡蛋里挑骨头,还能做什么。”

直到出了寝室,重新站在了傍晚的夕阳下,汪孚林抬手擦了擦脑门,这才发现早已是憋出了满头大汗。院子里张家几兄弟都在,这会儿却没有一个人上来问他刚刚在里头说了什么,而是点头的点头,拱手的拱手,不多时就鱼贯而入进了寝室。这时候,他看到朱宗吉也跟在张家兄弟的后头,连忙突然一把将这位太医给拽到了一边,却是低声问道:“首辅大人到底什么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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