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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862)+番外

但徐阶的举动让他们大跌眼镜——

正式上任的第一天,他便于自己西苑的直庐中——就是原先皇帝给严嵩建的直庐,现在赐给徐阶,供他休息之用——徐阶在雪白的墙壁上榜书三语,曰:‘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任何走进这间直庐的人,都可以看到这醒目的三行大字。

毫无疑问,这是徐阶登首揆席后的第一次宣言,向皇帝和百官表明了他的政治态度和治国施政方针。

然后他在对六部九卿的第一次首辅训谕中,便明确道出自己行使首相权力的原则‘事同众则公,公则百美基;专则私,私则百弊生’,表明自己不会专断独行,必要虚心接受大家的意见。

紧接着,他在以首辅身份,向嘉靖所上的谢恩奏章中,劝诫皇帝道:‘采舆论利便者白而行之’,希望皇上广开言路,重视、鼓励和保护舆论,对有上奏者应详加查询,如果事大而言实。则行之;其不实者,‘事大则亦薄其责而容之’,意思是,即使说错了,也应该宽容,以鼓励天下人大胆进言。

徐阶甫一上任的接连行动,绝对是早有谋划,尤其是时机选择的十分巧妙——在皇帝刚刚任命他为首辅的当口,除非他的谏言大逆不道,否则皇帝是不可能驳他的面子,因为那等于皇帝自扇耳光,承认自己用人不当。但徐阶毕竟讲究以柔克刚,不可能蹬鼻子上脸,没有利用那短暂的‘无敌状态’,争取更多的权益,反而‘以威福还主上’的谦卑姿态,提出了这个‘小小的要求’。

嘉靖虽然对大礼议中前赴后继的言官心有余悸,但想想毕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这些年里,除了偶有几个愣头青之外,大部分官员还是挺老实的。便没有驳首辅的面子,准了他的奏请,明文宣示百官。归根结底,他已经习惯性的轻视自己的臣子,认为他们不敢在自己面前胡说八道。

但究竟敢不敢,还得走着瞧。

※※※※

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一点起来,先不说效果如何,立刻得了个满堂彩,京中百官无不交口称赞,尤其是那些科道言官更是欢欣鼓舞,誓要将严嵩当政时,落下的爪牙污名洗刷,恢复言官们昔日的荣光。

但让徐阶十分失望的是,现在的科道言官,素质简直比二十年前差了不止一截,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严嵩把持朝政这么多年,早把这些专门告状的家伙,大都换成了自己人,剩下一部分,则是他徐阁老的人,两方人眼里没有对错、只有对方,一切以打倒对方为要,凡是对方支持的必反对,凡是对方反对的必支持。

但这种事积弊日久,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徐阶只能先缓一缓,任由他们狗咬狗一嘴毛,待时机成熟再收拾烂摊子。但有些事情不能缓。必须立即着手去办,他必须把握这黄金时机,黜贪汰庸,洗刷弊政,为大明朝换来一朝新气象。

总体来说,徐阶宣布要抓三件事,一是整顿吏治、这是哪位首相上台,都必须的表态,仿佛国家的问题都在吏治,吏治清则天下安一般;二是针对暴露出来的边镇将帅冒领克扣军饷的弊端,责令各省长官以身作则,违者听部臣及该科参奏严惩;三是清理盐政,因为朝廷近些年,加派了五成盐政的课税,令两淮‘苦不堪言’,徐阶便暗示巡盐御史徐爌,提请严嵩任内提高的课税额度一体撤销,恢复原先的程度。

徐阶在三把火后亮出三板斧,得到的喝彩声却稀稀拉拉,因为吏治也好、克扣军饷也罢,那都是百多年的积弊,你徐华亭要是能解决,那还真神了呢。

徐渭就对徐阶大为不满。抨击他这是避重就轻,专做道场不念经!

“什么‘以用舍刑赏还公论’?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徐渭挥舞着双手,在一众琼林社的同年面前,白脸憋得通红,吐沫星子乱飞道:“可笑我还与朝野众人一样,对他的‘三还’竭诚拥护,拼命鼓噪!怎么一到了正事上,就这么虚伪了呢?”

孙铤笑道:“那你说,徐阁老该怎么办?”

“要真是按‘公论’的话,当务之急,是给杨继盛他们平反昭雪;劝圣上立即停止修玄、恢复朝会。导朝政于正轨;是大张旗鼓查处贪墨官员,肃清朝纲;是遏止豪强兼并土地,减轻百姓负担,并增加国帑收入!可这一切,徐阶做了吗?”徐渭愤愤道:“他一样都没做。”

“这我可得说句公道话了。”一边的诸大绶笑道:“这些事情,徐阁老未必不想做,但真的做不到。”

“那……”徐渭瞪着眼道:“也不应该减免盐税啊!”说着提高声调道:“天下之利在于盐,盐利之半在于两淮!国家每年在食盐上生利十分,只有两分能进国库,八分倒进了那些大盐商、大贪官的腰包里,现在国家好不容易分到四成,大头还在盐商那里呢!现在徐阶却巴巴的退回原样,他到底是大明的首相,还是盐商的买办?”

“这是投桃报李,”孙铤也劝他道:“没有办法的,没有山西帮挺他,他就斗不过严党,也没法顺利执政,所以做些妥协,都是有必要的。”

“你们……”徐渭目光扫过他们几个,郁闷道:“一个个全都变了,当初满腔抱负的热血青年去哪里了?怎么就剩下一个个老气横秋的小官僚了?”

“文长兄,这样说不太好吧。”孙铤冷笑道:“如果你觉着大家都不好,就你一个好,往往不是大家的问题,而是你出了问题。”

徐渭哼一声,对默坐在角落的沈默道:“你别老不吭声,却来评评理,到底谁对谁错?”

沈默闻言笑道:“你们各有各的道理,不过现在徐阁老上位时日尚短,还不能太早下结论,所以也说不上你们谁对谁错。”

“瞧你这稀泥和的……”徐渭嘟囔一句,却也终于不再发作。

“说实在的。”这时陶大临道:“我也觉着,徐阁老做了很多,造的声势很大,但实际的东西并不多。”

“他现在有所顾忌啊。”沈默道:“内阁就他一位,固然没人跟他争。但独相也坏处也很大,不管做什么,都会被说成是独断专行,跟他的‘三还’相悖,所以一定得等到新的大学士入阁,才能做些务实的事情。”说着笑笑道:“现在以务虚造势为主,是十分明智的,只要把势头造起来,到时候内阁还不是被他牵着鼻子走?”

“你的意思是,”陶大临道:“新的大学士马上就要出炉了?”

“必须的。”沈默笑道。

※※※※

新任首相的一系列动作,在沈默这些事不关己的人看来,不过是些谈资罢了,看得惯就赞两声,看不惯就骂两句,都没什么关系。

可在失去首领的严党分子那里,却会引起极度不安,让何宾、万采、胡植这些人惶惶不可终日,唯恐哪天就大祸临头。哥几个凑一起看了看,呵,都成九月里的黄花菜,又瘦又憔悴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何宾道:“咱们得想法子改善一下处境了,坐以待毙怎么行?”另几个也是这样想,而且想到的法子都一样,咱们都投奔袁炜得了,虽然大家平素平起平坐,但今时非比往日,人家是徐徐上升的太阳,咱们是苟延残喘的月亮,就别端架子了,赶紧夹起尾巴来给庄子当儿子吧。

袁炜那边也正犯愁呢,严嵩这一去,自己入阁已成必然,虽然做了一辈子的大学士之梦,可真到快实现的那一刻,才知道入阁拜相固然风光,可要想名副其实,还得有实力做基础。徐阁老可是连严家父子都扳倒了,要对付自己还不是小菜一碟?

他自信天纵英才,正想入阁做一番事业呢,哪能甘心给徐阶当陪衬,所以急需扩充自己的力量。此刻几位部堂高官投奔而来,那真好比是干柴草遇到烈火团、西门庆碰见潘金莲,登时那叫相见恨晚、蜜里调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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