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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848)+番外

冷不防对方给出这样的解释,沈默知道他们是准备先自我撇清了,然后那给宫里的八十万两做要挟,你要是不接受这个说法,那咱们就彻查下去,扣去我们能说清的部分,再查剩下的流到哪里去了?倒要看看谁敢查下去!

‘还真是光棍啊!’被反将了一军,沈默不由暗暗皱眉,他曾掌市舶司,对船只造价很是熟悉。建造三十艘大船,其中还有十艘运输船,哪怕用最高的规格,最多二十万两银子足矣,哪用八十万两?

而且沈默知道,这些年来,大明的航运业已经十分发达,从天津到山东,从江浙到福建,从福建到两广,从两广到南洋,都有大型的船队如梭往来,只要付出一笔可观的运费,就能把木材从东南运到北京来,哪用得着专门造船?

但人的观念总是落后于时代的,京里的大人们,尤其是紫禁城的皇帝们,意识还停留在几十年前,片木不许下海的时候,将从海南到天津的海路视为畏途,若不亲身经历。是无法改变的。

如果沈默抓住此事不放,最多就是朝廷派员追查此事,广东可在大明朝的最南端,一来二去就是好几个月,严党现造船都来得及,可真是没法说清。

向来很有想法的沈默,竟一下子没了思路,只好权且接受了涂立的说法,于是涂立说,第二天便面圣说明情况……沈默身为下官,也没法阻拦,只好由他去了。

其实沈默不怕涂立如此上报,他早通过内线,得知嘉靖皇帝的态度,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拿下严世蕃了,所以痛快接下这个差事,实指望着再给自己加个功劳,好让未来更有把握些。

可如果等到嘉靖驳回涂立的意见,那不是给自己加分,而是减分了;而且更严重的是,一旦严世蕃被皇帝逼急了,用那给内廷的八十万两银子做要挟,让嘉靖帝夹得难受的话,自己一定会成为出气筒的。要是真到那一步,可就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沈默更担心的是,自己自出道以来,一直英明神武的形象,会毁于一旦。那可是维系自己脆弱小团体的重要武器,绝对不能有失。他岂是善罢甘休之人?让铁柱把所有卷宗一股脑打包,带回家继续寻思。

※※※※

回到家中,他便一头扎进书房,开始仔细研究工部的账目,想要找出些漏洞,在最后时刻翻盘。但他悲哀的发现,自己于账目一道,简直是一塌糊涂,看到头晕脑胀,却还是不得要领。

他想到自己自信满满的接过差事,想要完成对自己最有利的布局,谁知竟一头碰了壁,反让严党摆了这么一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啊!沈默不由火气上升,把来请吃饭的丫鬟好一个凶,吓得丫鬟落荒而逃。

沈默低头准备继续研究,却发现天暗的看不清东西了,不由大叫道:“掌灯!掌灯!”等了片刻,还是没有动静,沈默怒道:“人都死哪去了!”

话音未落,外面有了亮光,然后便见若菡端着个烛台进来。

沈默不由尴尬道:“夫人。不是说你……”

若菡白他一眼,用烛台将屋里几处灯光点着,书房便亮堂起来,这才对沈默道:“老爷是主子,当然想骂谁都可以,只是万一教坏了孩子们,可就麻烦了。”

沈默讪讪道:“我也是急得,所以才口不择言。”说着笑道:“你来的正好,我有问题请教。”

“奴婢惶恐,”若菡装模作样道:“愿为大老爷分忧。”

沈默便问道:“你在各个省里都开着分号,却从不亲临视察。是怎么防备那些掌柜的中饱私囊?”

“水至清则无鱼,”若菡道:“他们无伤大雅的拿点吃点,我也就睁一眼闭一眼过去了,但凡事有个限度,要是闹得不像话,我就直接砸他的饭碗!”

“我知道你厉害,”沈默拉着她的手道:“我是问你怎么做到的?”

“查看账目呀,”若菡道:“每个月都有账本送到我手里来,我通过对账目的查看,便能发现收支异常,往往那些徇私舞弊,就存在于这些异常的地方。”轻巧的话语背后,不知凝聚了多少汗水和心血,只是她不说罢了。

“那……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个账理一理?”沈默指着那堆案件相关的账册,对若菡道:“我知道有点多……”那些账册足有厚厚的二十多本,在沈默看来,没有十天半个月,甭想理出个头绪来,可时间不等人,哪有那么多时间?所以他才急得失了态。

谁知若菡翻了翻那些账册,很淡定道:“一晚上就够了。”

“夫人,莫要消遣我?”沈默苦笑道:“为夫向你赔不是了……”

“我有那么小心眼么?”若菡千娇百媚的横他一眼道:“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胆,奴家也不敢哄骗老爷。”便拉着沈默的手道:“咱们先去吃饭,等吃晚饭便开工,保准不耽误。”

沈默将信将疑,但不敢得罪权威,只好答应下来。

等心不在焉的吃完饭,沈默和若菡又回到书房时,便见门前站着十个模样伶俐的女子,一齐向他俩请安。

沈默看她们肩上都背着个制式的包袱,心下觉着奇怪,但没有问,他知道若菡必有计较。

进了书房后,若菡让人抬来两张大方桌,将屋里的灯全都点亮,光明如昼。又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趁着下面人忙活的功夫,若菡小声对沈默道:“我培养这些女孩子好多年,那么多的账目能及时算清,全仗着她们的铁算盘。”说着对那些女子道:“这里有二十本账册,只有收支两项,没有销售、借贷,所以你们必须尽快理清楚。”

“是!”女子们一起脆声应道,便将包袱里的算盘、纸、西洋铅笔拿出来,噼里啪啦算了起来。

沈默看这些女子一面运指如飞,一面翻动账册,不由眼花缭乱、目眩神迷,对若菡小声赞叹道:“看来你能把事业做那么大,真不是侥幸得来的。”

若菡幸福看着沈默道:“没有大老爷撑起一片天,小女子就是有再大的本事,也没地儿施展啊。”

“行了,咱们别互相吹捧了。”沈默笑道:“也不知账目理清楚,到底有没有什么收获。”

“一定会有的。”若菡轻声道:“老爷放心吧。”说完两人便沉默下来,书房中只闻一阵沙沙的春蚕声。

※※※※

今夜的北京城,不止一处算盘声,西苑紫光阁内,这时也是噼里啪啦一片声响。

两张长长的紫檀木大案上,摆着两具长一丈、宽一尺的巨大红木算盘,站在案前的,是二十个从针工局、巾帽局、尚衣监临时调来的记账太监,十个太监共用一个算盘,十只细长的手正在飞快地同时拨弄着算珠,满头大汗地统算着账册。

司礼监的四大太监,此刻齐聚紫光阁内,却没有了往日的神气,都俯身跪在一道珠帘前面,一动都不敢动。

珠帘后面的软榻上,盘腿坐着大明朝的至尊,嘉靖皇帝陛下,此时皇帝正目不转瞬的盯着榻边小机上的几张账单,面色越来越难看。

过一会儿,珠击声停了,跪在地上的黄锦赶紧爬起来,拿过新理出来的账单,轻声道:“主子,总账目出来了……”直到里面的嘉靖哼一声,才送到珠帘后面,轻轻搁在小机上的最后一片空地儿,然后倒退着出去,再跪在珠帘外面。

大殿里恢复了往日的安静,明明有十几号人待着,却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对跪在上的司礼监四大秉笔来说,每一秒都是无比的煎熬;对于跪在殿外的二十四衙门首领太监来说,更是如此。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珠帘后的嘉靖终于出声了:“黄锦,你在江南织造局,每年可以给宫里多少进项?”

“回主子,五十万两。”黄锦轻声道,今天这些人里,就他心情稍微轻松点,因为他已经五六年不在京里了,烂帐一般算不到他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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