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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54)+番外

如果沈默是小才子,那沈炼就是老神童,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冷笑一声道:“暗室亏心,神目如电。”这是说虽然我没证据,但你沈默心里的那些龌龊想法却是天知地知的。

沈默仔细回想一下,他两人在成为师生之前,只见过一次面,那次这二乎乎的小老头好像被气跑了。为什么会被气跑呢?好似是因为在营救长子一事上产生了分歧,这老头子想让沈默回避比试,通过上层路线,由知府大人向下施压,虽然会费一番周折,但对长子的安全来说,却是最为妥当的。

可当时的情况是,李县令那老混蛋费尽心机设计一场比试,沈老爷也寄予厚望,希望他能为沈家争光。一番权衡之后,沈默拒绝了沈炼的提议……在保证长子安全的基础上,他要为自己和父亲赢得一些东西,改变那种身无分文、寄人篱下,没有自尊、无比窘迫的命运。

在道德上,他确实无法理直气壮,可他依然问心无愧,因为在沈默看来,生存和尊严,都要排在道德的前面……他不由叹一声道:“但能依理求生计,何必欺心做恶人。”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沈炼沉声道。

沈默终于明白矛盾的根源了,那就是价值观的不同!对于有精神洁癖的士大夫来说,道德高于一切,容不得一丝玷污!想通这一点,心下不由有些黯然,他知道两人根本不是一路,在这一点上也永远没有共同语言。

罢了罢了,我没法让所有人都喜欢我,也没法和每个人都成为朋友。想通这一点,几天来的疙瘩也就结了开。他也不再追求和解,而是希望能搁置矛盾,和平共处,至少要安稳度过这三个月吧。

想到这,他便轻声道:“雨里深山雪里烟,看时容易做时难。”

“临崖勒马收缰晚,船到江心补漏迟。”沈炼一脸痛惜道。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想把沈炼糊弄住并不是什么难事。沈默心里明明想的是‘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可话到嘴边说出来的,却是‘长存君子道,须有丈夫志。’

在沈炼听来,这显然是有悔改之意,便放轻语调道:“莫作亏心侥幸事,自然灾祸不来侵。”

沈默也点点头,轻声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说完长鞠一躬,暗道:‘俺不跟你争。’

沈炼捻须颔首,终于揭过这一页,低声道:“明日背《神童诗》。”

在一片比昨日更加钦慕的目光中,沈默缓缓走下台去。

学生们从来想不到,居然有人能自始至终用《名贤集》上的句子,和先生完成对话,虽然完全听不懂他俩在说什么,但还是感觉很过瘾。对他的敬仰之情,那真是有如滔滔江水奔涌不绝……

沈默静静的坐在位子上,浑没有问题解决后的轻松。这件事情对他影响极大,专拣一桩好处说,那就是他自此明白了什么叫清流、什么叫直臣,开始认真思考和这些人的相处之道……

※※※※

翌日,背九百六十字《神童诗》,沈默倒背如流。这是一首催人上进的励志诗:‘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全是大实话,却让人每每听了热血澎湃,恨不得拿锥子扎大腿,把脑袋挂起来用功。

按说背到这,也就算完了。因为后面的《五言杂字》、《七言杂字》更像是两本,句子与句子之间虽然合辙押韵,但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根本没什么道理,就是为了让学生识字而硬凑起来的,而且又臭又长。

但沈炼说:“你要是能背上来,我就算你蒙学合格,开始教你经学。”

说这话的意思是,背不上来也无所谓。可沈默偏生是个犟种,既然存了让他心服口服的心,便绝不轻易言败。于是答应来日背诵《五言》。

这可就不如前几日那么轻松了,虽然他底子好、印象深,但整整三千三百言的文字,想要一字不差的背下来,绝对是件高难度的工作。饶是他这一世好像集合了两个聪明人的智力,记得牢,背得快,也是整整熬了个通宵才算放心。

几个时辰后,沈氏学堂中,顶着两个黑眼圈的沈潮生,开始了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的长篇《五言杂字》背诵……不消说他这个背书的,就连一旁听书的学生们,也因为屏息太久,感到有些虚脱了。

当沈默背完‘今集为一本後学宜勉稱’这最后十个字时,沈京再也管不了许多了,拼命的拍桌子,砸椅子为他叫好。学生们偷瞄一下先生,见他并无任何不悦的表情,便也跟着一起欢呼起来。

沈炼终究没有让沈默再背《七言杂字》,那比《五言杂字》还多一倍的字数,是他当年也望而生畏的。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他不会拿来考校别人。

这件事之后,小同窗们都恭恭敬敬的称沈默为‘潮生哥’,年级长一些的同窗,也称呼他为‘潮生兄’,凭着这几日的表现,他终于折服了所有人。

※※※※

沈炼也渐渐有些明白,这世上有些人不是故意爱炫,而他们天生就夺人眼球,无法不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他本来有些担心,这家伙会影响到别人的自信心,但事实证明,自从沈默来到这个学堂,学生们背诵诗文的功力都或多或少有所长进……既然如此,沈先生也就任由他去了。

第七十一章 当差、搬家以及开店(中)

进入经学课程,沈默就不可能那么轻松而拉风了。如果说蒙学课程仅要求背得滚瓜烂熟即可,那么经学就得在滚瓜烂熟的基础上,全部理解其中精义,并融汇贯通,化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这样才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纵使别人将其掰开了、揉碎了、拆散了、拼乱了,也全然不怕。

其实在他上次参加童生试之前,就可以背诵《神童诗》、《唐诗合解》,熟读《四书》、《五经》之类考试书籍,也读了一定数量的八股名文,还学会了写八股文、试帖诗。凭着这些,如果运气好的话,就可能考中秀才了。

但在沈炼这位大进士、老神童面前,这点三脚猫的功夫显然不够看,随随便便一句‘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让他破题,沈默左右不得要领。

“朱子曰:‘杖者,老人也。六十杖于乡,未出不敢先,既出不敢后。’”沈炼只消淡淡一语,他便茅塞顿开。如是几次之后,沈默终于知道,在四书五经这条道路上,自己还差得很远……那不是光靠聪明记性好,还得下上苦功夫去钻研领悟。

沈默也终于知道,能有一位进士老师是何等的幸运……县学里的最好的先生也不过是举人出身。至于进士老爷们,不是在外当官,就是在家养老,像沈先生这样恰好在家丁忧的,绍兴城里没有第二个。

想明白这一点,沈默便放下成见,拿出一百二十分的热情和投入,跟着沈先生刻苦学习,为了自己的前程,为了爷俩的未来,彻底拼了!

※※※※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转眼间已经到了八月,天气渐渐转冷,又到了月桂树飘香,蟹子顶壳肥的季节。

这天下学后,沈默刚进闻涛院,便见几个短衣汉子,肩扛手抬着大大小小的箱笼,从楼上往下走。

他正要出声询问,却见七姑娘从楼里出来,满面春风的走到他面前,兴高采烈道:“小相公,我们要搬家了,正要上去跟您说一声呢。”

“搬家?”沈默有些茫然道:“正房又给你们换地方了?”

“咯咯咯……”七姑娘掩嘴笑道:“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前些日子我不是跟您说过吗?田七用您给的银子,在前街赁了个前店后院的小楼……”

“哦……”沈默恍然,不好意思道:“你看我最近,掉到书堆里,成个书呆子了……你们要开店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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