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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473)+番外

“大人可以治在下的罪,但请不要侮辱我。”祝乾寿面色不豫道,显然是个很自尊的人儿。

沈默冷笑道:“不服?”

“不敢。”祝乾寿把头一歪道。

“那还是不服。”沈默笑道:“好吧,今天就给你上一课。”便发问道:“你可知天字一号大贪官是谁?徐阁老么?”

“是……严阁老。”祝乾寿低声道。

“多少年来,弹劾他的折子,已经装满了一屋子,陛下为什么视而不见?你想过没有?”沈默问道:“难道一句‘奸臣蒙蔽圣听’,就能解释的了吗?”

“这个……”祝乾寿不知该怎么回答,因为他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告诉你,陛下不怕他的臣子贪,反而认为贪官比清官好用。”沈默冷笑道:“因为清官一身是刺、却把柄全无;而贪官却恰恰相反,一身把柄,且光滑无刺,用起来顺心舒心,不想用时又随时可以抓住把柄,用起来真是妙不可言。”

祝乾寿听这说法着实荒谬,细想却真是这么回事儿,至少在嘉靖一朝,清官很少被重用,反倒是善于逢迎拍马的严嵩之流,屡屡被提拔高升,甚至把持了朝政。

“所以你把徐家纵容恶奴、强占民田的事情捅上去,严阁老也只会说一声‘吾道不孤’,不可能真拿这件事发难……因为谁都不比谁干净,非得较真的话,只能一起被拉下水!”沈默接着道:“至于陛下那里,也只会更加放心,让徐阁老接替严阁老,你明白了吗?”

祝乾寿眼里的神采开始涣散,轻声呢喃道:“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跟陆家人说的不一样吗?”沈默语调平缓的问道。

“是的,他们说……”说到一半,祝乾寿突然意识到自己被诈了,虽然立即止住话头,却也已经露了馅。

※※※※

沈默先用一连串骇人听闻的说法,动摇祝乾寿的意志,然后趁他心旌摇动之时,突然发问,果然攻破了他的心防,一下揪出了幕后的元凶。

“果然是陆绩在捣鬼!”不管面色惨白的祝乾寿,沈默冷笑道:“被严禁跟我作对,便暗中使坏,看来还真是死不悔改啊!”

好半天,祝乾寿才回过神来道:“大人……怎么猜到是陆家的?”

“据说你是应城人,距离安陆不过百里吧?跟陆家可是能论上老乡的。你不会不知道我跟陆家的龃龉,所以我一旦起了疑,立马就会往他们家想。”沈默微笑着解释道。

“大人为什么会起疑呢?”祝乾寿不解的问道。

“不是我瞧不起你,”沈默往椅背上一靠,不客气道:“你一个小小的县令,能知道多少事儿?朝中大人们的龃龉不说,单说你对海瑞说的那些数字……宗室藩王多少、官吏军队多少,每年所耗的粮米多少,导致国库的亏空又有多少,等等等等。”说着哂笑一声道:“这些都是大明的机密,不少数字,我这个在内阁当过差都不清楚,你和海瑞两个七品县令,从哪里知道的?”

“原来刚峰兄全都对大人讲了……”祝乾寿轻叹一声道:“看来他始终是与大人近一些。”

沈默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是从海瑞的慷慨陈词中,听出了端倪……觉着那些数字应该是他告诉海瑞的,所以才出言相试,果然又一次猜中了。

“难道大人就凭这一点,便断定是陆家在背后支招吗?”祝乾寿轻声问道。

“这个只是条件,当然还有动机更加可疑。如果没人在后面知事,你就算想把事情搞大,最多也不过是闹到省里吧?可你却直接绕过巡抚、总督,想把事情往朝中捅,这哪是为人平反冤狱?分明是想把我赶下台去嘛。”说着挪揄的笑道:“那些人是不是允诺你,我下去了,这个苏州府就由你接替?”

“大人不要侮辱我的人格!”祝乾寿黑着脸道:“虽然他们确实说过,但我不会答应的。”既然人家已经猜出来了,他也没必要再捂着盖着了。

“那你为什么要答应?”沈默反问道。

“因为,陆绩把那些数字给我看。”祝乾寿激动的瞪起眼睛道:“让我终于知道,堂堂大明已经是败絮其中了,如果不打击豪强贪官,把土地还给老百姓,亡国之日不远矣!”只听他提高嗓门道:“我对他的话深以为然,便接受了他的建议,要打倒苏松最大的地主!继而让大户们把吞没的田地退回来!”

沈默对陆绩那家伙的蛊惑能力佩服极了,心说怎么就能把挺精明的大户、官员都忽悠成傻子,让干啥就干啥?单从这一点看,这家伙还真比自己强。

※※※※

沈默将陆绩与自己的恩怨,尤其是他们的背景,讲给祝乾寿听后,道:“现在知道了吧,他只是想利用你来对付我。”

祝乾寿面色一阵纠结道:“难道陆家真的勾结倭寇吗?”

“对,陆家和他们的合伙人,倚仗着朝中的贵人横行霸道,垄断了东南沿海的走私生意,还收买了巨寇徐海,以保护他们的垄断,铲除他们的对手。”沈默面色严肃道:“你真准备和这些人站在一起吗?”

祝乾寿颓然摇摇头,双膝一软,便跪在地上,垂首道:“都怪我有眼无珠,还请大人责罚。”

“哎……”沈默起身走到他边上,轻叹道:“我看过你的履历,清清白白,勤政爱民,其实是个好官。据说当年你的成绩不差,原本不必外放,可以任京官的。但是在京里观政时,曾与投附于严党门下的同榜徐从龙对弈。适棋子争路,你便戏之曰:‘想依仗冰山倾轧我?’许从龙怀恨在心,告之于严世蕃。严便授意吏部镗铨选时,将你派往经常遭受水灾、城垣残缺、民生困苦的昆山县,是这样吗?”

“是的……”听大人说起不堪回首的往事,祝乾寿颓然:“当时年轻气盛、春风得意,着实孟浪了些,想不到便祸从口出,被自己的一句话改变了命运。”

“当官的因一言获罪,并不算稀奇,”沈默轻声道:“但难能可贵的是,你没有就此消沉,而是兢兢业业的操持政务,断狱平讼,修葺城墙,编练乡勇。从这点来看,你就比大多数官员要强。”

“下官……在下只是尽自己的本分罢了。”祝乾寿面上的表情柔和许多,竟有些不好意思道:“这次却逾越了本分,冒犯了上官,请大人责罚。”

“跟你说实话吧。”沈默走回大案后坐下,没好气道:“如果从我个人论,你确实冒犯、甚至欺骗了我,我恨不得让你扒了官府滚蛋,有多远滚多远,一辈子见不到才好。”说着正色看一眼祝乾寿,一字一句道:“但是从苏州府的角度,你确实是个好县令……这年头好官不多,尤其是县令,能保持节操,让百姓少吃点苦头的,就更是少见了。”

“我不能因为一个人的好恶,就让昆山县十几万父老失去了他们的父母官。”望着难以置信的祝乾寿,沈默沉声道:“托了好官紧俏的福,你逃过这一劫,但如果再敢自作主张,或改弦更张,咱们就新帐旧账一块算!”说着一拍桌上的卷宗道:“给你提个醒,这里面的东西,便足以将你送入牢房了!”

当初祝乾寿与徐五一干人虚与委蛇,可着实装了一把‘官匪勾结’,原本他的打算是,等钦差来了,必会询问自己,到时候交出魏家二兄弟,再将事情的真相一揭发,自然可以将自己洗干净。但现在天使没来,事情也已经水落石出,不会再调查下去了,如此谁也没法证明他是装的。

祝乾寿嘴角一阵嗫喏,但终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算是被沈默彻底捏扁了,竟然从骨子里对这位大人萌生出畏惧来。

“退下吧。”沈默一挥手道:“是要我不计前嫌,还是变本加厉,全看你自己的表现了。”

祝乾寿点点头,给沈默磕了三个头,便托着沉重的步子退下,回到昆山县,去接替海瑞那一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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