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官居一品(1888)+番外

谁知道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扯淡,与他结缡的正宫娘娘,正经办事儿数年都没有怀孕,而这王宫女偷沾雨露,竟奏承祧之功。不出数月,肚子大起来,瞒不住了,李太后终于知道,王宫女本以为这下死定了,谁知道太后娘娘竟然很平静的问明了情况,然后让人拿来《内起居注》一比对,就让人给她换上嫔妃的衣服,然后把皇帝叫过来。

万历来了,李太后问他,可是在自己这里做过腌臜事儿。万历做贼心虚,矢口否认。李太后把《内起居注》上的折页翻开道:“你自己看!”《内起居注》是皇家绝密,由专门的哑巴太监负责全程跟踪皇帝,将皇帝的一举一动记录下来。其意义十分重大,比如皇帝要是出了意外,也好找责任人,又比如,像现在这样,搞出意外,也好确定是不是自己的种。

万历哑口无言,只好认账,将其封为嫔妃,并留在太后这里安胎。

五个月后的凌晨时分,皇长子呱呱坠地。在佛堂祷告一宿没合眼的二位太后,听说生出个带把的,顿时喜极而泣。万历也未曾合眼,与太监打了一宿的马吊牌等候消息。一闻这喜讯,也是如释重负,无论作为一个男人,还是一个皇帝,他都盼这个儿子太久了。

紫禁城内顿时沸腾,到处挂起了喜气洋洋的大红灯笼,接着是整个大内响起了鞭炮声。后花园中的谯楼和午门前的五凤楼上,同时奏响了悠扬激越的大钟,向天下宣告着大明朝继承人的诞生。

第九零七章 见龙在野(中)

万历皇帝和文官的不对付,源自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这种感觉甚至比当初沈默在时还要糟糕。沈默在时,恐惧也好,愤怒也罢,目标就在那里,无论对方如何遮天蔽日,自己总知道该朝谁下手。

他本以为,沈默去后,这个朝堂就是自己的天下了,且他自认为这两年,自己的手腕算得上高明,通过挑动晋党与沈党的斗争,陆树声、魏学增、唐汝辑、孙鑨等沈党大佬纷纷下马。虽然张四维、王崇古这样的晋党大佬也折在阵中,但王家屏、杨俊民、刘东星、杨一奎等一批新生力量也成长起来。而且万历还特别注意扶持非东南和山西籍的官员,已经到了不问能力,只看籍贯的地步。然而,皇帝却滋生出浓重的无力感,他发现无论自己怎样做,都达不到想要的结果……

比如说今年,陆光祖丁忧,吏部没有尚书,万历打算趁机换人,明确表示希望由一位北方人接任。然而廷推上来的两人名单,是孙鑨、陶大临。

万历知道这两人与沈默的关系,怎能把天官之位他们中的一个?便令重新推举,呈上来的名单却没有丝毫改变。

事情到这里就算僵住了,但万历还是对胜利充满希望的,因为他手中还有中旨——所谓中旨,就是皇帝不经过内阁讨论推举,直接下令任免人员或是颁布法令,可谓是一条捷径。但奇怪的是,一般情况下,皇帝很少使用中旨提拔大臣,而其中原因可谓让人大跌眼镜——皇帝倒是愿意给,大臣却坚决不要。

表面上看,这是官员们的操守太高,不愿意走这种终南捷径,而是要扎根群众,获得广泛的支持才肯上任。但实际上,谁不想走捷径谁是孙子,可文官集团不成文的规矩——其中之一就是升官只能靠同僚的拥护,靠皇帝下旨的人,会遭到百官的唾弃。

这一规矩可以说与沈默无关,而是在空前君主专制的压迫下,成长壮大起来的文官集团,形成的一种集体的自我保护。只有用这种方式,将皇帝排除在官员的任命之外,才能保持臣权相对的独立性,使所有人的命运,不至于悬于皇帝一念之间。

但皇帝不相信,所有人都这样自觉,他认为人都是贪婪而自私的,尤其是那些长期靠边站,满腹怨气的家伙。在大臣中找了一圈,他选定了张居正的同乡李幼滋,这位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已经在侍郎位上十几年难有寸进。在皇帝看来,肯定难以抗拒这天上掉下大印。于是直接用中旨委任了李幼滋为天官,谁知李幼滋面对汹汹舆论,压根不敢接旨。他在奏疏中言道;‘廷推乃祖宗成例,贤士众望所归。今皇上无视众议,以中旨指定微臣,实乃与群臣怄气,非圣君所为。’明确表示,中旨授予的官衔,我是不会当的,而且不是很含蓄的指出了万历的图谋……就是想破此成例,绕开廷推,将人事大权上收。

万历老羞成怒,朕出口就是成宪,岂是你能推三阻四的?于是下了一道措辞严厉的申斥,说你不接旨就是抗旨,抗旨该当何罪,自己掂量着办吧?李幼滋也是杠上了,一天一本的上辞呈,皇帝全部留中不发。一个月后,始终得不到答复的李幼滋,竟然直接挂冠而去。

万历终于信了邪,只好命令再次举行廷推,然而大臣们却不买账,他们声称廷推合法有效,皇帝应该从两个人选中选一个,双方各执一端,都死咬着不松口。结果陆光祖已经离任半年,天官之位还是空悬,部务由左侍郎王锡爵掌管。

又岂止是吏部尚书的人选?七月里,吕调阳去世,万历下令大臣推举入阁人选,当他看到大臣们推举的名单时,差点没把桌子掀了。

因为名单上的两个名字,分别是陶大临和孙鑨。

这些满口忠君的大臣,明知道为吏部尚书的人选,皇帝已经气得七窍生烟,竟然还要推荐这两人,明摆着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他再次将任命搁置,反正内阁六个人也一样!

※※※※

万历想不明白,沈默明明打倒了,他在军政两方面的党羽也剪除了大半,剩下的也偃旗息鼓,苟延残喘。为什么自己还是感到窒息般的无力呢?

答案就在尚未远去的历史中,他虽然熟读列祖实录,但并不能认识到,或者不愿意接受这样一个现实,那就是他坐在列祖所坐过的宝座之上,但他的权力,已经和他的前代不同了。

他的祖先,一言一行都被视为金科玉律,为臣子们不折不扣的执行,甚至将其言行奉为绝对的道德标准。而他却是在他的臣僚教育之下长大的。他的责任范围乃是这群文臣们所认定的,任何超出认定范围的行为,都会被视为无道之举,会遭到文官们的集体抵触。

这种变化尽管在形式上保持含蓄,实质上却毫不含糊。原因是开国皇帝创建了本朝,同时也设立了作为行政工具的文官制度,是这个国家的权力核心。而今天的文官却早已成熟,他们早就从皇帝手中接过了实际的权力,他们才是这个国家的权力者。

每个官员的产生,都要经过十多年悬梁刺股的苦读,然后经历最严酷的层层选拔……不要听信那些科场失意者对科举的抨击,那都是因为吃不到葡萄才说葡萄酸。这只是具备了做官的资格,当上官之后,还是不能松懈,除了定期的考察,平时稍有不慎,还会招致言官的弹劾,弄不好就前途尽丧,就在这种严苛的条件下,还得做出成绩,才能一级级往上爬。沈默的爬升速度已经是极限了,也用了将近二十年,才有资格站在皇帝面前。

绝大多数人立不了那么多大功劳,三十年就算很快的了。不是顶尖的社会精英,绝度走不到这一步,早就被优胜劣汰下去了。幸亏这样的一群人从来都心不齐,把大部分精力用在互相掐上了。要是他们齐心协力,想要把皇帝赶下龙椅,是一点难度也没有的。

而皇帝只是因为恰巧生在帝王家,又恰巧是他爹死的时候最大的儿子,便成为了天下的至尊,并不是经过优胜劣汰决出来的。而且为他们树立三观的老师,正是那些成了精的大臣。大臣们自然会按照自己的需要,塑造未来的皇帝——他们所需要的只是一个个性平淡的君主作为天命的代表,其任务就是代表他们行使权力的合法性,以及在政治无法解决时,做出不偏不倚的裁决,应该做到寓至善于无形。

上一篇:权柄 下一篇:大独裁者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