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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1836)+番外

“这就对了么。”徐渭摸出烟盒,掏出一根卷烟,点上道:“男人么,就得把悲伤留在心里,不能影响了判断。”说着递给沈默道:“这时候,你需要的是这个。”

沈默是不吸烟的。习惯性的摇摇头,却被徐渭直接塞到嘴里,他只好抽了一口,没有过滤嘴、只经过粗加工的烟草,味道不是一般辛辣。呛得他剧烈的咳嗽起来,然而心里似乎舒服了不少,他又接连抽了几口,鼻涕眼泪全下来了,却也打开了话匣子:“其实我爹,原本不该遭此劫的,因为我已经决心,利用这次受伤的机会退下来了。”做戏做全套,沈默不可能今天遇袭,明天就上疏请辞,那是赤裸裸的打皇帝的脸。

“人死不能复生,一切都有个命数……”徐渭给沈默抽卷烟,自己却蹲在太师椅上,吧嗒吧嗒地吃起了烟袋锅子:“自责没有用,你该用那些畜生的脑袋,来祭告慰在天之灵。”

沈默掐灭还剩一半的烟卷,狠狠点头道:“一个也不放过!”

“嗯……”徐渭毕竟是个文人,不愿多说这种有伤天和之事,他话头一转道:“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样,丁忧……”沈默长叹一声道。

“也好,反正你本来就想致仕,现在省了向下面人解释了。”徐渭道:“不过你得安排好了再走,不然他们可有罪受了。”

“你也看出来了。”沈默颔首道:“其实我如何安排都没有意义,因为我一走,再没有人能压制皇帝,他一定会把我这些年的政策,还有用人全都推翻的,不然怎么消除我的影响?”

“你就任由他胡折腾?”徐渭道:“内阁、六部、都察院,外而各省督、抚,没有一个不是你推荐的人,言官之中,御史、给事中也几乎没有一个不听你指挥的。这些人,完全可以做些事情,不让皇帝由着性子乱来!”

“我不指挥了,”沈默摇摇头道:“你呀,在国子监里年岁太久了……朝中主要官员之所以唯我的马首是瞻,多半是因为我坐在首辅这个位子上。一旦我不在了,马上就有许多人要现原形。世态炎凉,官场的人情更是凉薄,翻脸不认人的时候,他们不会记得我给过他们多少。”

“这么悲观,你还敢退?”徐渭磕磕烟袋锅,诧异道。

“我不在乎人走茶凉,我这个官儿当得,太累,早就想优游林下,当一只闲云野鹤了。我在乎的是会不会人走政息。”沈默神情淡然道:“当年我曾对张居正说,如果你连离开二十七个月都没信心,那么只能说明你的改革是失败的。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如果我离开,所有的一切都被推翻了,也没有人维护它,那就说明我是瞎折腾,还是消停的好。”

“更大的可能是,很多人不是无心反抗,而是无力反抗。”徐渭叹口气道:“皇权面前,就连你沈阁老都不得不退避三舍,让普通人如何兴起反抗之心?”

“我的看法却恰恰相反。”沈默摇头道:“只有当人们敢于抗争时,才谈得上有没有力量。”说着站起身来,目光深邃道:“至少在我们这个年代,有力容易,有心难啊!”

“我明白你想干什么了……”徐渭想到那本沈默让他执笔的《明夷待访录》,打个寒噤道:“你已经对北京,完全不抱希望了,对不对?”

“是!”对徐渭无须隐瞒,沈默面色平静的点点头。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徐渭了解沈默的底牌,许多人以为,他离开北京,不再当官,就会像徐阶那样失去力量。但实际上,这二十年来,沈默一直在经营的,是一种不依附于皇权的力量,反而离开北京后,他会更加强大。徐渭毫不怀疑,沈默有动摇这个帝国根基的力量,但传统的大一统思想,让他无法不把这种行为,定义为‘乱臣贼子’。虽然沈默要是造反,他一定是铁杆,但想到国家陷入战乱,甚至长久的分裂,他就不寒而栗。

“你放心,我辛辛苦苦付出了这么多,就是为了不丢掉大义这面旗。”沈默微笑道:“既然现在不会,那么将来也不会,我们始终是代表正义的!”

第八九六章 丁忧(上)

沈家的讣告第二天一早呈到了宫里,万历皇帝得知之后,先是一阵喜出望外……谁都知道,有了张居正的前车之鉴,沈默肯定得乖乖回家丁忧。压在头上的大山终于要去了,这让皇帝怎能不高兴?

然而兴奋劲儿一过,他又一阵阵的心里发毛……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自己算是和沈默不死不休了。想到这茬,皇帝立时坐卧不安,终于忍不住以商谈国事的名义,请代行首辅之职的张四维前来商议。

张四维昨天傍晚就知道了沈贺遇刺的消息,他登时就懵了,完全没有半分即将转正的喜悦。侍从请他去用晚膳,可他胃口全无,只让人端一碗参汤过来,自己闷坐在书房里,琢磨着此事对自己的冲击。

自隆庆二年入阁至今,屈指算来,张四维已经当了十二年的大学士,按说也该是权倾天下的大人物了,然而这位陕西蒲州张相公,在朝野上下的心目中,却几乎没有存在感。在外人的眼中,他简直不是大学士,而是上级的大书办,以致一些官员私下里讥他是‘伴食中书’,认为他只是生得好、运气好而已,对他毫无尊敬可言。

其实原先不是这样的,人阁之前,他本来也是一个敢作敢为说一不二的干臣,在朝野间颇有能名。但是入阁之后,他那几把刷子比起高拱、沈默、张居正,这一个个要么智多近妖、要么强权铁腕的巨头来,却是小巫见大巫。只要这三人中任何一个在,他就只能夹起尾巴来,一切惟上级的马首是瞻。张四维有着山西商人的精明,他审时度势,便将自己的政见主张尽行收起,一切惟上级的马首是瞻。

几年下来,他在士林中的形象彻底改变,官场中无论是清流还是循吏,所有人都视他为庸碌之辈。这对外表谦和,内心高傲的小张相公来说,实在锥心刻骨之痛楚。这种痛苦在最初的年月里,尚且能够忍受,除了对高拱十二分的奉承,他在张居正面前也是唯唯诺诺,当然对不那么强势的沈默,他也丝毫不敢怠慢。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承受力已经到了极限,尤其是想到当今首辅沈默,竟然比他还要年轻十岁,张四维便再也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野心——若是不想以次辅致仕,他就不能再默默等下去了,必须要主动出击,把首辅之位抢到手!

虽然对手是沈默,他也不在乎了,虽然知道自己不是沈默的对手,但他坚信在这个大明朝,臣斗不过君,只要站在万历一边,那么无论从道义上,还是最终的结果看,自己都会是胜利者。

就像张居正夺情那件事,他从自身利益着想,决不想张居正继续在阁对他呼来喝去。然而,皇帝一示意,他便毫不犹豫地上疏力挺夺情。

这是他深思熟虑后走得一步险棋……能成为杨博的继任者,庞大山西帮的掌门人,张四维自然不会真是庸人。他对局势看的很清楚,张居正改革,触犯了太多官员和豪绅的利益,现在好不容易有让他滚蛋的机会,众人是不会放过的。这时候反其道而行之,必会为众人唾骂。然而横竖百官已经不把自己当盘菜了,索性便亮明车马的支持皇帝。

这样等百官都反对皇帝时,就能越发显出自己的忠诚。自古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自己必然会成为小皇帝瑟瑟发抖时的那盘白云炭……

当时张四维唯一所虑的,是沈默的态度。所以在上书之前,他特意去了沈府上问计,甚至不惜把小皇帝的原话抛出来以讨沈默的欢心。沈默还能说什么?只能说你遵旨就是了。

对于张四维来说,最后的结果可以说不能更好了……虽然皇帝不惜强留,张居正也没有免了回乡丁忧的命运,他则波澜不惊的递补为内阁次辅;而且皇帝始终认为,群臣反对如此激烈,是因为沈默在背后指使,双方矛盾进一步加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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