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官居一品(1812)+番外

“……”张四维现在虽然忝领内阁,但毕竟不是首辅,甚至也不是次辅,名不正言不顺,加上他性格偏软,哪有底气和老前辈对峙,只好闷声道:“我那只是个草稿,这不是和你们商量么?”

“这话有理!”众人便开始你一句我一句,轮番发表高见,一顿集思广益下来,已经改得面目全非。

张四维看着涂抹成大花脸的草诏,眼泪都快下来了,要真是这样写,恐怕皇上会恨死自己。但他吵不过那帮老前辈,而且也没人听他招呼,陆树声直接让后入阁的吕调阳誊抄一遍,送去棋盘胡同,给在家待罪的首辅过目。

※※※※

棋盘胡同,前书房。

内阁送来的草本,静静躺在信封里,表皮上的火漆完好无损,显然原封未动。

因为在之前早些时候,沈默便已经知晓了上面的每一个字。甚至连皇帝和张四维在大内的对话,他都了若指掌……

沈明臣将那段君臣对话的笔录,送到炭炉中烧毁,面色凝重道:“张四维的意思是,要和皇帝一起把大人扳倒?!”

王寅摇了摇头:“他还不敢,也没这个能耐。皇帝年轻,按捺不住心情。他张四维眼下却还没有这个胆子,就让他坐,他也坐不稳。知道为什么吗?”

“大明朝还离不开大人!”沈明臣道:“国家的新政吊在半空,各方面改革全都铺张开,不论是继续前进,还是停下来退回去,都需要有大人掌舵。这个道理,皇帝不懂,他张四维明白。”

“你也把他想得太好了。”王寅哂笑一声道:“张四维这个人,貌似恭谨,实乃毒蛇!只要能保证自己的安全,他不会管对国家有什么影响的!”说着不禁啐一声道:“蒲州公这次倒了眼,为晋党选的这个接替人,实在是个祸胎。”

“你还没说为什么呢。”沈明臣追问道。

“我已经说过了。”王寅翻翻白眼道:“他得保证自己的安全,要是支持皇帝,那后果他承担不起,到时候我们报复他,晋党也不能说什么。”说着淡淡一笑道:“如果是张居正在阁,肯定是要拼死吃河豚的。张四维就不同了,这个人,安全第一,说白了就是有贼心没贼胆,有这样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

“我没想到,他会出这么个主意。”最近一直很沉默的沈阁老,眉宇间凝着山岳般的沉重道:“下《罪己诏》,这一招实在是妙啊!”虽然是夸奖,却说得咬牙切齿。

“这一手确实是神来之笔。”王寅点点头,叹口气道:“让我们后面的谋划,全都胎死腹中。”顶级的谋略高手,从来都是隐于九天之上,看势、借势、造势、利用大势所趋,来达到自己的目地。

比如这次,维护纲常、反对夺情就是大势,不需要外力帮助,就会有一股强大的反对力量生出来。沈默正是想借势造势,狠狠打击一下皇帝的权威。为此他甚至做好了百官罢朝的准备,否则也不会对朱希孝说:‘不要叫我首辅’之类的话。只有形成不可调和的大矛盾、大冲突、大对立的局面,才有可能实现造成一种臣权和君权的对立,初步实现制衡的效果。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在矛盾冲突还未到白热化的时候,一颗彗星打乱了他的计划,尤其是这张四维提出了《罪己诏》,一下子扭转了皇帝在道义上的被动……纵使文官集团再强大,君权仍然至高无上,除了打起维护纲常这面大旗,任何与皇帝的硬碰硬,都无法取得道义上的绝对优势,自然会以失败告终。

错过这一千载难逢的机会,天资聪颖的万历肯定会成长的,在以后的日子里,几乎不可能再像这次这样犯浑,制衡君权的可能就太渺茫了。沈默岂能不心情低落?

“大人,您可要振作啊!”沈明臣道:“这一次我们虽然无法达到目的,但小皇帝想要亲政的打算是泡汤了。再坚持几年,让您的新政深入人心,到时候皇帝想扳都扳不回来了!”

“句章说的对,”王寅也颔首道:“而且最重要是,我们也没有失去道义。当初大人挽留张居正,已是天下称颂您的宰辅之器。现在又主动求退,更让天下人看到,您没有恋栈权位之心,这一点非常重要。上善若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大人已经基本上做到了,这就是大道,反而能够持久。”

“也只能如此了……”沈默伸手搓搓脸,自嘲道:“往后的每一天都将是煎熬,不是我把皇帝逼疯,就是皇帝把我逼疯。”

“对了,关于这个《罪己诏》,”见他还是难以释怀,沈明臣岔开话题道:“怎么答复内阁?”

“原封不动的返还。”沈默淡淡道:“我在家待罪,若是再过问国务,岂不成了掩耳盗铃?”

“呵呵,这是高明之举。”王寅笑道:“让张四维尝尝,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乐子吧……”

“怎么讲?”沈明臣不解道。

“你十六岁的时候,能做到唾面自干么?”王寅挪揄道。

“当然不能,”沈明臣道:“要是我的师长骂我,那只能忍着了。要是旁的什么人,定要撸起袖子跟他干架!”

“这不就结了……”王寅两手一摊道。

※※※※

过了一天,万历心里不那么堵了,便想看看张四维替他草拟的《罪己诏》,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让人把黄绫题本拿来一看,登时就面红耳赤、胸闷气短,再没有勇气来读第二遍。

其实最终的定稿,也没有尖刻到什么程度,不过是把话说得直白了些,少了那些文过饰非,但这样的程度批评,就让敏感多疑、自尊心强烈的青年天子受不了了。加上《罪己诏》除了对夺情事件进行了深刻反省之外,还借机把皇帝过去多年……小到上课不认真听讲,没事儿调戏宫女的糗事儿,都抖搂出来……张四维本是好意,这样进行全面反省,而不是就一件事进行检讨,说明我不是被大臣逼得,只是因为上天示警,所以才反思以往的所作所为。这样可以削弱大臣的胜利感,也保存皇帝的体面。

然而万历体会不到张四维的苦心,他只看到自己身为皇帝,却不得不将过去的一点点‘秽行’都公之于众,让全国的蕞尔小官、乃至贩夫走卒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一想到这个,万历就恨不能把那份《罪己诏》撕个粉碎,但撕了又有何用?它早就登载在通政司邸报上,通过邮传发往全国各府州县。而且还是以自己的名义发布,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了。

但万历的心情可想而知,虽然婚期临近,他却整日里郁郁寡欢,甚至连大内都不回,整日在西苑流连。这片他祖父曾经长住的皇家园林,空了十余年,已经是处处破败、蓬草遍地了,然而皇帝却觉着十分符合自己的心境,便让人收拾出一处宫舍,每日里游山玩水,不见外人。

太监们怕他闷坏了,想着法子哄他开心,知道皇帝喜欢听戏,但往日在太后身边,被管束的厉害,一直没有过瘾。便从教坊司调来戏班子给皇帝解闷,起先演的是‘走单骑’、‘挑滑车’之类的武戏,这是万历小时候最爱看的,但现在他觉着闹,直接喊停撵下去。又换成了舒缓悦耳的《牡丹亭》,皇帝这才安静下来。

全身靠在躺椅上,听着窗外檀板曲笛毫无烟火气的演奏,还有那吴语坤伶婉转动听的歌喉:

‘脸戢桃,腰怯柳,愁病两眉锁。

不是伤春,因甚闭门卧。

怕看窗外游蜂,檐前飞絮,想时候清明初过……

东风无奈,只送一春过。

好事蹉跎,赢得恹恹春病多……’

一边听着一边跟着浅吟低唱,万历的眼眶便蓄满了泪水。

“不是伤春,因甚闭门卧!”乐曲声戛然而断,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响起。

万历先是吓得一激灵,然后恢复颓唐模样,懒散的起身抱拳道:“母后,你怎么来了?”

上一篇:权柄 下一篇:大独裁者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