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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1777)+番外

所以一提这茬,人们都想到这二位。韩楫的意思很明显,您是要把首辅大人比成是王相公呢,还是蔡相公?

葛守礼当时就当机,他当然不是那个意思,他说南蛮子,其实是指在南方推行一条鞭法的那些人。但老人家自重身份,不可能去解释,甚至连和韩楫说话的兴趣都没了。

“既然韩科长为难,那就当老夫没来过吧。”又说了几句话,葛守礼便离开了六科廊。

朝廷惯例,年七十以上的老臣,不论品级,都赐大内乘抬舆代步。葛守礼二品考满加一品衔已经多年,已经可以坐四人抬的轿舆了。葛守礼坐上轿子就开始生闷气。没过多久,忽然他感到缓了下来,睁眼一看,只见轿夫们正在磨轿杠准备拐弯出紫禁城,他赶紧蹬了一下轿板,闷声叫道:“不要拐弯,径直去内阁!”

※※※※

文渊阁中,沈默坐在首辅值房中办公,听说葛守礼来了,他赶紧丢下手头事情,到内阁门口迎接。

葛守礼的倔犟脾气是出了名的。因为一条鞭法的事情,他上疏骂过张居正,高拱任首辅期间,竟没有到内阁一次。除了廷议之外,实在有事的话,高拱得亲自去都察院找他才行。

就是这么一位连高拱都得叫前辈的大牌。所以沈默虽是他的上司,还是得敬着他。好在沈默的性格谦和,当上首辅也没有丝毫改变,原先每次相见都执晚生礼,现在还是一样。

葛守礼虽然表面上不说什么,内心中对沈默却有着十分的好感。如果不是这样,今天他就不会再来内阁。

看到葛守礼已经下轿,沈默赶紧快走两步,双手作揖说道:“您老有事,只管叫我过去就是,怎么还亲自来了呢?”

葛守礼摇摇头,即使实话也是戏谑道:“你现在已是首辅,老夫怎能倚老卖老,失了朝廷的规矩?”但因为刚在六科受了气,这话说的有些冲了。

沈默丝毫不以为意,请葛守礼进了会客厅,把正座让给了他,自己打偏坐在右首。喝了几口茶后,葛守礼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江南,咱们这算是朋友闲聊,我请问,这个首辅已经当了半年,感觉滋味如何?”

“呵呵……”沈默轻啜口茶,顿了顿才苦笑道:“八个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好,这正是宰相该有的心情。”葛守礼点点头,道:“老朽待罪官场,已经四十多个年头儿了。亲眼见到了翟銮、夏言、严嵩、徐阶、李春芳、高拱六位首辅的上台与下台。虽然一辈子没当过大学士,但也总结出了点当首辅的门道。”说着看看沈默道:“不知首辅大人,有没有时间听老头子絮叨?”

“洗耳恭听。”沈默微笑着颔首道。

“那好,我就长话短说。”葛守礼道:“老朽发现,要想把这个首辅当安稳了,关键是三点。第一点,现在皇上太小,不必说。第二点,就是一定要笼络住人心。忠奸都是后人评说,对于我们百官来说,他们都是我们的长官,甭管严嵩还是高拱,都是一样一样的。”

“……”沈默点点头,对这点他深有感触。

“像严分宜,一上台就请示嘉靖皇帝,给两京官员提高折色,官越小获得本色俸越多,让两京官员对他感恩戴德。像徐华亭,甫一上任,就大平冤狱,因进忠言而被嘉靖皇帝治罪的官员,死者昭雪封谥,生者加官进爵。仅此一点,士林清议就完全倒向他这边。就连高拱,他虽然貌似粗豪,但对绝大多数官员,他还是优恤有加,从不吝惜名器。譬如说,对我这样当部堂多年再也无法晋升的老臣,他向先帝请旨额外颁赐,赐了老夫个荣禄大夫、太子太师,由二品变成了一品,俸禄拿到了顶级,一年多了几百石粮食上千两银子。而且除了我本人,还有常例恩荫子孙,让一个儿子免了考试,就直接进入官场,这又是好大的人情。”

“想不到,我会跟你说这些吧?”说到这儿,他看看沈默道。

“……”摇摇头,沈默微笑道:“一直以为您老是口不言利的道学先生。”

“老朽当然不会把这些话挂在嘴上,”葛守礼淡淡道:“就像那些官员,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总不是一回事儿。”他这才道明了真意:“老朽也是六十之后,才对此有一番深切的认识。我把人们口头上公认的理想称为‘阳’,而把人们不能告人的私欲称为‘阴’。而调和阴阳,就是宰相的任务,具体说来,就是使‘不肖者犹知忌惮,而贤者有所依归’。这个看起来标准很低,但能做到这一点的,无不是千古流芳的贤相,如果把目标定得更高,那就不是实事求是了。”

沈默不动声色的点点头,老头的话他听懂了……分明是在教育自己,你这个当首辅的,不应该一上任就亮明态度,急吼吼的推行新政,这样会使你失去超然的地位,注定为一些官员所反对,这样还怎么调和阴阳?更何况,你以为那些支持推行新政的人,真的像他们嘴上所说,是为国为民呢?其实心里头都是为自己打算。地方官想着征税方便,不要坏了仕途;京官们则为了巴结你这个首相大人,纯粹为了支持而支持。

要不怎么说,思想只能在同一层级的人对流呢?要是葛大爷能有耐心跟韩楫这么循循善诱,也不至于话不投机到对方出言挤兑。

然而沈默听了这番话,心里头却有些不是滋味。一方面,他承认对方说得话句句都是忠言;但另一方面,对方有意无意摆老资格的语气,说明自己在他们这些老臣眼里,还是太嫩了。可想而知,就算法令通过后,人家该掣肘还是要掣肘。

好在自己早有对策……

第八八三章 神鞭(中)

沉吟有时,沈默调整好自己的情绪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您说首辅当论道经邦、燮理阴阳,我十分的同意。然而我听说,政事顺则民心顺,民心顺则天地之气顺,天地之气顺才能阴阳有序。”

“不错,一国之政顺与不顺,是调和阴阳的关键。民间有谚云,家和万事兴。于一国也是同样道理。”葛守礼终于忍不住直白道:“元辅准备实行大政,朝野也期待您实行大政。老朽以为沈公在朝,当行帝王之道,刷新吏治、与民休息,调和一下高阁老在位时的暴烈激进。现在要全面推行一条鞭法,虽然出发点是富国强兵,但此法弊端太多,恐怕会事与愿违。”说着一脸恳切的拱手道:“元辅,请恕老朽倚老卖老。这种关系到国之根本的税政大法,实在是一动不如一静,动则百弊皆出啊!”

“葛老的忧虑老成某国,但从嘉靖十年起,到现在已经足足五十年,推行的效果很好。”沈默淡淡道:“而且该出的问题,都已经暴露出来,这次推行的新法,不会让人失望的。”

“那老夫倒要请教元辅。”葛守礼冷笑道:“这个法新在哪些地方?”

“还是葛老提问,”沈默淡淡道:“我来解答吧。”竟想让堂堂首辅像下级一样作报告,简直是老糊涂了。

“也好。”葛守礼也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歉意的笑笑道:“老朽正有一肚子嘀咕要请教元辅呢。”老头年纪大了,稍稍喝口茶,整理下思绪,才问道:“首先,条编法讲的是一刀切。全国一千一百多个县,有山地、有水乡、有旱田……还有林地、果园、棉田,有江河湖海里打渔的,林林总总这么多,如何一刀切?”

“您老说的这些,正是条编法不得不行的理由。”沈默温和笑道:“原先我在地方上当知府时,每到收税季节就头疼。好家伙,就看老百姓肩扛手推送来完税的东西。除了粮食,还有各种土特产,什么纸笔墨砚、竹木藤漆、绫罗丝缎、锅碗瓢盆,甚至还有咸鱼腌肉,收上来把仓库堆得满满当当,就是不见银钱。更愁杀人的是,我还得把这些东西,再解送给三十多个军政机构,这个运送过程不仅要征调大量劳役,三成损耗是最起码……付出这么大代价,可作用如何呢?一旦国家有事,朝廷用银,除了粮食之外,这满仓的东西都一无用处!国家需要的是什么,是钱,是粮!而有钱就能买到粮,所以不收东西只收银钱,这是利国利民利官的善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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