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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1477)+番外

“他就是这么偏心!”提起徐阶来,李春芳一脸的不齿道:“首辅大人桃李满天下,但亲生的只有张太岳一个!你没看到他是怎么对沈拙言的,现在让我一人背这个黑锅,又有什么稀奇的?”

“不妨跟他明说,”王先生气道:“他要是坐视不管,咱们也不讲什么同门情谊,把张居正一遭拉下水!”

“唉,别说气话了……”李春芳摇下头,疲惫的闭上眼睛道。除非皇帝有旨意,否则法司不可能,仅凭那万伦的一面之词,就传唤他这个内阁大臣、堂堂次辅,更无法给他定罪。但是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为了维护内阁的尊严罢了!

然而尽管法司不会追究,但只要无法自证清白,或者有足够分量的人担保他的清白,他就不得不引咎辞职了……但绝不会承认是罪有应得,而回以老病、养亲之类的理由致仕,只是谁都知道,那不过是掩盖丑闻的遮羞布而已。

可要是没了这层遮羞布,他就真的一丝不挂,只能将罪恶赤裸裸的昭之于众,遭受道德与法律的审判了。所以为了这层遮羞布,他也必须终生保持沉默,也不可能将任何人咬出来……

正是算准了,他只能吃这个哑巴亏,张居正师徒才敢肆无忌惮的,将所有责任都推到他身上。

“算了,算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和那王先生说了半天话,虽然还是一筹莫展,但至少心里不那么发堵了,李春芳轻吁口气道:“我本渔樵盂诸野,宁堪作吏风尘下。既然朝廷待不下去,就回老家尽享三月烟花吧……”

“也是,扬州那地方,养人!”王先生笑起来道:“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晚上皮压皮,那真是给个皇帝也不换。”

“呵呵……”李春芳被这句荤话逗乐了,振作精神道:“是啊,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便将面前的‘自辩状’团成一团,扔到纸篓中,再换一张手本,重写题目道:‘乞还乡养亲疏’,这次不用给自己辩解什么,只消说自己家中老母已经八十了,自出仕以来二十余年,竟未尽一天孝道,每每念此,便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然后再说,现在隆庆新朝、海晏河清,朝廷也用不着我了,请皇帝放我回去,给老娘尽孝云云。

这种毫无难度的应景文章,对李春芳来说,自然是信手拈来,不一会儿便做得一篇,轻轻吹干墨迹,拿起来就着灯光又默读几遍……看着看着,竟掉下泪来,忙一边擦拭,一边不好意思道:“悚然发现,我真是不孝啊不孝……”

王先生连忙劝慰,心中却暗笑道:‘不是想起了老娘,而是舍不得官位吧!’不过也可以理解,辛辛苦苦半辈子,终于就差一步便登上首辅宝座,现在却不得不放弃,换成谁都会受不了的。

将写完的奏疏,装在信封中用火漆封好,李春芳叫来自己的长随,吩咐道:“明儿一早,把这个送到……通政司去。”

长随不知发生了何事,便双手去接那信封,谁知主人竟紧紧攥着不撒手,一时间松手也不是,使劲也不是,弄得他不知所措。

“唉……”李春芳这才神色落寞的松了手,摆摆手道:“快走吧。”

“是。”长随把信贴身收好,刚要出去,又一拍脑袋转身道:“瞧俺这记性,差点把大事儿忘了。”说着低声禀报道:“方才宫里捎信过来,说沈阁老下午去了司礼监。”

“去干什么?”李春芳阴着脸道。

“说是递奏疏来着。”长随道:“因为没赶上内阁统一递送,就单独跑了一趟。”

“扯……”王先生摇头道:“堂堂大学士,哪有亲自干这种事的?他肯定有阴谋!”

“嗯……”李春芳缓缓点头道:“没说那奏疏什么内容?”

“当场就让陈公公收起来了。”长随道:“谁也不知道,上面写了啥。”

见那长随话说完了,李春芳挥挥手让他出去。

“这下糟了,”门一关,王先生便跌足道:“他肯定要非难东翁的!”

李春芳也慌了神,喃喃道:“凭他跟皇帝的交情,很可能真请了圣旨要法办我……”便跌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中。

※※※※

徐府书房中,也是洞烛高照。

还像早先一样,徐阶微闭着眼睛、靠坐在躺椅上,李翔坐在一边的圆凳上。但两人的表情,却都严峻起来……沈默进宫的消息,第一时间就传到了相府中,也让徐阶好生猜测一番。然而他的能量,终究是那两个学生不能比拟的,到了掌灯时分,有人辗转将沈默奏疏的抄本,并陈宏的口信带来了:‘沈阁老是皇上的亲信之臣,咱家也不能扣他的奏疏,只能在皇上看的时候,尽量给他拆台了。’

看了那奏疏后,饶是心如铁石的徐阁老,也不禁动容道:“真是我的好学生啊!要跟老夫斗到底了!”说到后面,他已是须发飘扬,怒气勃发了!

“吩咐下去,明天张太岳过来,”徐阶沉声对李翔道:“不要再阻拦了!”

李翔一愣,小声问道:“元翁,您老人家白天可刚吩咐过,还得再晾他一段时间呢。”

“可别人不讲规矩呀,我的好学生竟然又去求助皇帝!”徐阶虚望着上房道:“那老夫也不能再客气了……”

“是。”李翔沉声应道,心说还没见元翁这么紧张过呢。

李翔出去后,书房中便只剩下徐阁老一个,他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心思却飞快的转动……沈默出这一招,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这下八成要把张居正牵扯进来了,彻底超出了他的底线。

龙有逆鳞,他堂堂宰相的尊严,同样不容侵犯!

接下来,只能不再留手,彻底发动攻势,将那不听话的学生赶出朝堂了!

至于后果、非议什么的,不是现在该考虑的问题……唯一所虑的是,那老太监陈宏到底可不可靠?如果他没问题,那一切都没问题!否则就是坑爹了……

徐阁老心中千回百转,整整一宿都在想这个问题……

第八一六章 宰相的愤怒(上)

第二天清晨,折腾了一宿才刚睡下的张居正,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还有轻微的呼喊声:“阁老,阁老……”

他心里有事,立刻就醒了,听出是自己的长随张安,便沉声道:“进来。”

待张安进来,他已经披衣起身,掀开内间的门帘,沉着脸道:“什么事?”

“宫里有信了,”张安一边将一张纸条递上,一边低声道:“一开宫门就送过来了。”

张居正一把拿过那条子,只见上面简短的写着‘默保石麓、许审孟滕’!就这简简单单八个字,却让张居正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扶住张安的肩膀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阴沉着脸道:“备轿,出宫……”

一乘便轿很快出了宫门,只走出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来到已经数度碰壁的徐阶府前。

经历过数次打击,对于徐阶能不能见自己,张居正心里再也没底了。他只清楚一点,如果这次还不能进去,那就表示徐阶真的放弃自己了。一旦没了徐阶的庇护,自己的下场肯定凄惨无比……

张安想上前敲门,却被他喝止。张居正吩咐掀开轿帘,下得轿来。胡同里风很大,刀子似的刮人,他却毫无所觉,定定的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望着徐府那紧闭的大门。

“老爷,外面冷,”张安小声道:“您到轿子里等着吧。”他担心又会白等一趟,请张居正坐在轿子里,除了暖和之外,还有可以少丢脸的意思。

“不必,”张居正缓缓道:“你们都回去吧。”

“啥?”张安张大嘴巴道。

“都回去,立刻。”张居正的表情严峻起来,那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让他的跟班们不敢多说一句,只好一步三回头的抬着轿子,乖乖走人了。

徐府门前,乃至整条胡同里,只有张居正一人的身影,显得那么孤单、却又那么决然……这次我确实输得彻底,但我不能就这样放弃,否则自己几十年的等待,就成了笑柄;满腹的才华,也无人能知;胸中的宏图大志,更是沦为一钱不值的夸夸其谈。若真是这样,还不如死了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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