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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1202)+番外

“官员乃朝廷之体统,个人荣辱是小,却不能失了朝廷的脸面。”海瑞沉声道:“我乃朝廷命官,怎能学狗爬,损了朝廷脸面呢?”

“好利的一张嘴哇。”吴太监气极反笑,望向徐阶道:“徐阁老,您也听见了,对这种狂悖之徒,该怎么办吧?”他想逼徐阶对海瑞动刑。

“他说的也有些道理。”徐阶慢吞吞道:“皇上只说让他戴枷受审,却没让他爬进来。”

吴太监心说,这不废话吗?皇帝再荒唐,也不可能下旨让人爬进来吧?想到这,索性把皮球踢给徐阶:“那您说怎么办?不审了?”

“他只要还没革职,就得顾及朝廷的脸面,公公说是不是?”徐阶表情淡定的望着他,吴太监稀里糊涂的就点了点头,徐阶便轻轻一挥手道:“把他拖进来。”

还没等黄光升发号施令,侍立在大堂门口的两名六品主事,便跨步上前,抢在番子的前面,一左一右架起了海瑞……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们的动作都没法跟‘拖’联系起来,应该换成‘架’才对。

无论是‘拖’还是‘架’,海瑞都被弄进大堂上了。

吴太监气得鼻子都歪了,不敢朝大人物发火,只好对那两个小官施威道:“好啊,你们很好,都叫什么名字?”

两个六品主事毫无惧色,大声通名道:“我叫赵锦!”“我叫冯恩!”

“好!好!好!”吴太监连说了三个‘好’字,又对自己的书记官道:“记下来!”

※※※※

费尽周折,终于各就各位了。众大人打量着这个一本惊天下的怪物,发现他貌不惊人,消瘦矮小,只是一双眼睛亮得瘆人。

黄光升深吸口气,一拍惊堂木,道:“升堂!”

三班衙役便一起用水火棍,有节奏的敲击地面,低唱道:“威……武……”

趁着威势起来,黄光升道:“请吴公公宣旨。”

吴太监便起身道:“上谕,着内阁、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提刑司、镇抚司户部云南清吏司郎中海瑞一案。”顿一顿道:“一定要严惩这个狂悖犯上、诽谤圣誉的逆贼!”六个衙门的副官不约而同提起笔,在卷宗上记录,谁也不知道皇帝会看哪一份或哪几份,全看也说不定,所以都是一丝不苟。

黄光升尚未说话,坐在下首的新任右都御史朱衡开腔道:“敢问吴公公,您那最后一句,真是出自上谕吗?”

“这个。”吴太监不悦道:“这是咱家的期许,朱大人有什么意见?”

朱衡因为得罪了陈洪,壮年被发配到的南京,虚掷了十几年的光影,因而深恶太监,虽然口气仍然不紧不慢:“上谕是叫我们来论这个海瑞的罪,还没开始公公就先把罪定了,我看就用不着再审了吧。”但能把人活活气死。

吴太监算是明白了,今天千刀万剑都是朝自己头上招呼,当然自己只是代人受过,他们真正想对付的,是自己的主子!想到这,他拉下脸来,沉声道:“咱家何时把他的罪定了?”

“你刚说了他是‘狂悖犯上、诽谤圣誉’,现在就不认了?”朱衡也沉声道。

“咱家这样说,也不是定罪。”吴太监哼一声道:“咱家只是发表一下看法,没那么严重吧?”

“既然圣命是会审,就得依照《大明律》来。”朱衡道:“先问案后定罪。”

“皇上说了,海瑞的罪超出了《大明律》的条文。”吴太监这下抓着要害了,对朱衡道:“你却还要依着《大明律》来,莫非是要抗旨?”

朱衡性情刚烈,当场就动了真火道:“我等奉的是祖宗之法,祖宗之法就是《大明律》,若不按照《大明律》来,我们不知应该怎么审案,依凭什么定罪?!”说着就要撂挑子道:“要不我们退堂,吴公公按照你的办法来吧!”

吴太监倒想那样,可现在什么场合?而且问讯记录还要明发天下,他当即就不会了,望着满堂唯一个好人徐阶道:“徐阁老,你说怎么办?”

徐阶这才开口,慢吞吞道:“圣谕要听,《大明律》也要遵守,两头兼顾吧。”老首辅将来致仕了,完全可以在工地上找份营生……专业和稀泥。

黄光升望着首辅的眼睛,虽一时不能完全领会他的意思,但自己的立场不能变,咳嗽一声,对堂下道:“依《大明律》问案条例,官员未行革职前,应坐着受审。”说着一挥手道:“来人,给他搬一条板凳来。”

吴太监又不满了,但再反对的话,自己都腻味了,索性不去管他,不过仍大声对自己的‘书记官’道:“记下来,是黄部堂赐得坐!”

黄光升嘴角抽了抽,但没有分辨,而是冷不丁重重一拍惊堂木道:“开审吧!”吴太监没提放,吓得一哆嗦,不由小声啐道:“讨厌!”

※※※※

海瑞坐在一条长登上,身上的负担终于轻了些,他轻轻活动着手腕和脖颈,腰杆却挺得笔直……在旁人看来,是他傲气凛然,其实他是有苦自知,稍微一弯,就痛得要断掉一样。

黄光升看看徐阶,意思是您老先讲两句?徐阶却微闭着眼睛,没有一点要出声的想法。

看来只能自己来,他朝海瑞问话道:“堂下所坐的可是海瑞?”

“正是在下。”海瑞正色答道。

“知道为什么受审吗?”黄光升问。

“不知道。”海瑞淡淡道。

“放肆……”黄光升低喝一声,道:“拒不认罪于事无补。”说着目光飘过堂上:“在座诸位都看过了你那道奏疏,确实是……太恶劣了。”

“何止是恶劣!”虽然知道自己讨人厌,但吴太监该说还得说,谁让司礼大珰们都老奸巨猾的不来呢?要是他也不吭声,谁替皇上表明立场?遂大声道:“海瑞,你身为臣子,却写一道狂犬吠日、詈骂君父的奏疏,实在是大逆不道!”说着望向众大人道:“诸位对这个也有异议吗?”

见没人吭声,他得意洋洋的住了嘴,这就给整场定了调子,下面怎么玩花样,也不可能偏的太远了。

“为什么要上这样一道疏?”黄光升暗叹口气,进入正题道。

“既然诸位都看过那篇奏疏,应该还记得,下官开篇名义说的很清楚,”虽然身体虚弱,海瑞的声音却十分洪亮道:“上这道疏是为了‘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

“好大的口气。”吴太监哂笑一声道:“又要正君道,又要明臣职,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脸,你有什么职权来管?还口口声声明臣职,谁给你权力管六部九卿了,管天下大事了?”越说越气道:“还竟敢字字句句、指斥詈骂皇上,这就是你的臣职吗?!”

海瑞不看他,望向黄光升,黄光升轻咳一声道:“回答吴公公的话。”

“圣人曰,谏行言听、君臣之道。太祖尝曰:臣职在诤谏,无容静默。”海瑞这才开口道:“直言劝谏,是为臣的天职,海瑞官虽小,却亦是为臣者,有何不能言?”

“满朝诸公,御史言官在前,轮得着你个不相干的户部郎中进言了吗!”吴太监冷笑道:“我看你就是丧心病狂,为邀直名而已!”

“呵呵,丧心病狂,为邀直名。”海瑞面上闪过一丝悲凉道:“比起在座诸公,我海瑞确实位卑官微。而且还有一条,我只是个举人出身,满朝官员,哪个不是两榜进士,天子门生?按说都比我更有资格劝谏皇帝。”说着他又抬头昂然道:“大明朝这些年来,年年国库亏空,北方灾荒不断,那么多流民灾民饿殍满地,朝廷却抚恤乏力,东南、西南、西北、东北,民乱如汤如沸,更不消说,北面蒙古人铁骑凶猛、南方倭寇余焰未尽了。明白说一句,这大明朝已是沉疴在身,岌岌可危了!”顿一顿,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海瑞自进京以来,亲眼所见皇上一意玄修、大兴土木,宠信方士、荒诞怠政。而衮衮诸公,清者以‘明哲保身’为要,噤声不言。浊者一味顺谀,趁机搜刮,我大明哪里还有钱赈灾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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