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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1143)+番外

沈默最终签下了他的大名,然后很快便忘了这件事,直到麻烦找上门来……当然,这还是后话。

※※※※

嘉靖四十四年九月初十,沈默终于完成了所有的交接,虽然他总觉着还有很多事情没安排妥当,但已经拖了两个多月,若是再不动身,北京那边非得疯掉不可。

带着无尽的牵挂,沈默登上了北归的官船,归去时斜阳正浓,秋水共长天一色,这如画般妖娆的江南,将成为他永远的牵挂。

不只是他的希望寄托在这片沃土上,他的兄弟们也大都在这里奋斗着……徐渭任江西督学、陶大临任南京国子监祭酒,孙铤任浙江按察使、资历最高的陆光祖,担任福建布政使……想到兄弟们从此天各一方,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沈默心中便有些难过。

但让他又感到欣慰的是,自己费尽心思请来的四大谋士,并没有遵循此时‘撤幕即散伙’的惯例,而是以及留在他的帐下效力。其中郑若曾留在苏州,担任沈默海军建设计划的实际负责人。能亲手组建一支强大的水师,郑若曾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其余三位,王寅、余寅和沈明臣,则以门客的身份,陪伴着他北上。

路过徽州时,沈默想去看看胡宗宪,便命队伍且住,轻车简行、到了绩溪县的龙岩村。谁知却扑了个空。家人告诉沈默,大帅赋闲之后,便时常到邻近的山庙里,跟和尚喝酒下棋,经常不回家。

沈默问是哪个庙,家人说说不准,便派人私下去找,谁知大半天过去了,也没把人找回来,只带回了胡宗宪的一封信。

沈默掏出信纸展开一看,一行熟悉的字迹道:‘半生碌碌终得闲,百年心事归平淡;消磨傲骨惟长醉,洗发雄心在半酣。’确实是胡宗宪所作。

虽只是寥寥数语,却道尽了胡宗宪的心情……看得出来,这位昔日权掌半壁江山的大帅,在回到故乡之后,希望能够忘掉昔日的一切,过些平平淡淡的日子,但雄心傲骨如何能够忍受这种巨大的落差?只能靠酒精的麻醉,才能一天天捱下去。

胡宗宪的诗文在余寅等人手中传看,每个人有心有戚戚,王寅低声道:“对默林公来说,命运确实太残酷了,他进士中得艰难,半生仕途不顺,在七品上蹉跎了十几年,真正扬眉吐气、施展抱负时,已经是四十多岁了,”顿一顿,他看看沈默道:“所以他对权势、对成功的渴望,远远超过了大人。”

“说我干什么……”沈默微微摇头,又点头道:“十一年前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才是个七品巡按,十年时间殚精竭虑,承担了多大的压力和痛苦?刚刚做出这样一番事业来,就被彻底剥夺了……时间实在太短,转变实在太急啊。”

王寅点点头,紧紧盯着沈默道:“如果换成是大人,您能平静接受这一切吗?或者也像大帅那样消沉度日?还是有别的选择?”

沈默看看他,目光投向了远处黛青色的山峦,长长吸口气道:“也许只有到了那一天,我才能回答你。”王寅还未答话,沈默的目光又转到他身上,一字一句的低声道:“但在我的目标没达到之前,我说什么也不会放弃的。”

王寅目光复杂的与他对视道:“但人的命运,总是被强者掌握着,一如我的命运之于大人,亦如大人的命运之于……更强者。”

沈默明白了王寅的意思,正色道:“我确实还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无论大人想做出什么样的伟业,”王寅深深一躬道:“请先掌握自己的命运吧。”深吸口气,又道:“在没有掌握自己的命运之前,请不要再做那些危险的事情了!”

“请先生教我!”沈默知道,他指的是自己在东南的那些布置,这当然蕴含着不小的风险,但当时他在东南一言九鼎,朝廷大员又无暇他顾,时机实在是太好了,沈默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要做一些事情。

这一切,王寅看在眼里,急在心中,但当时沈默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所以他才忍住没说。一直到了徽州,借着胡宗宪的由头,终于把话挑明了,如果沈默的答复不让他满意,直接下船回家……老头算计太精了,丫就是徽州人,现在下船,都能赶上晚饭了。

但沈默谦逊的神态,让他感到孺子可教。这位当年胡宗宪的第一谋士,终于第一次展现自己的风采道:“当今已经时日无多,”在茫茫江面上,船上更没有外人,王寅也不避讳道:“新主登基指日可待,值此新旧交替之际,风云变幻,成败转头,所有人都红了眼,斗争将是几十年未见的激烈,往日所谓的斯文,所谓的体面,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只有你死我活,成王败寇!”见沈默已经被说得额头见汗,他用丹田喷出六个字道:“你—准—备—好—了—吗?”

第七五一章 凉风起天末(下)

官船行驶在宽阔的运河上,这船宽大而厚实,船头的浪泼不进来;船外的风吹不进来,航行的路程,早已预定,更不需要担心,水手们摇着撸都能恹恹欲睡,一切仿佛无比安静。

但在层层把守的最高层船舱中,沈默和他的几个谋士,却仿佛置身于惊涛骇浪之中,正如这嘉靖末年的政局一般……

平日里优哉游哉,从不插手庶务,也不对沈默指手划脚的王寅,此刻露出了的峥嵘,他毫不留情的告诉沈默说:“大人必须忘掉在东南只手遮天、呼风唤雨的权威,要知道在京城角逐的各方,其实力都在您之上。”

沈默点点头,王寅说的对,自己回到京城,就只是个侍郎而已,比自己官职大的还有十几位,确实不算什么。便请王寅分析局势。

王寅无比冷静道:“值此风云变幻。人心汹汹之际。病君多疑于上,储贰心思叵测,权臣剑拔弩张,宵小侦伺于侧。更不利的是,大人离京两载,寒暑易节、冷暖变幻,人情疏远,显然处在弱势且被动的局面中。”

“先生的分析,本人完全赞同。”沈默点头道:“请问我该如何面对?”他现在终于知道,盛名之下无虚士,古人诚不欺我。这王寅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但于大局的把握上,却如高屋建瓴,始终俯瞰全局,不会陷于眼前的泥潭中。

“此刻绝非争竞雄长之时,更不易出头露面招惹是非,”王寅声如金石,语调坚定道:“必须十分注意养晦韬光,收敛锋芒,以静待时机。”停顿片刻,他一字一句道:“我有十六个字送给大人,请听好了。”

“是。”沈默恭声道。

“不近二龙,不入党争、不惹是非、不争一时。”王寅沉声道。

边上一直听着的沈明臣,忍不住扑哧笑道:“十岳公,你干脆说,当缩头乌龟就行。”

“乌龟有什么不好?”王寅淡淡道:“活得比别的生灵都长,便是最终胜利者。”说着望向沈默道:“徐华亭六十耳顺。高新郑五十天命,放眼朝廷四品以上,大人最为年轻,这就是您最大的资本,我们等得起,只要保护好自己,就一定能等到最佳的时机。”

“让我做到隐忍不难。”沈默嘴角挂起一丝道:“可就怕别人惦记我。”

“您已经展示过自己的实力了。”王寅指的是,沈默在赣南时,对朝廷攻讦的回击,道:“不必存在弱者的担心。”喝口茶水,接着道:“其实有个现成的榜样,您可以照着学。”

“谁?”沈默问道。

“杨博。”王寅道:“此人功勋卓著,人脉丰厚,兼之与各派的关系的都不错,就算徐阶高拱也不愿和和闹翻,以免将其逼到对方阵营,但若有人想对他不利,他会毫不留情的给予还击,这样的人物,是谁也不敢惹、不愿惹的……”又道:“其实论资历、能力,他都是本朝的佼佼者。但他惯不显山露水,恐怕也不是真的甘于平淡,只是认为时机不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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