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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江山(190)

再说那解签,所谓‘遇武则兴’……这很明显,自己从士卒一步步爬到枢密使,所靠的,不正是盖世的战功?而且重用他、提拔他、力主派他南下平叛的老上级,庞籍庞相公,乃是单州成武人,籍贯中恰好有个‘武’字。

所谓‘遇文则衰’,就更好理解了,他一个武人,误入文官的世界,几年来的日子,难道还不够衰么?而且现在的宰相,恰好姓‘文’……

至于‘遇水则死’……谁不知道,他狄青之所以会落到这般田地,就是因为人们认为,他应该为这场大水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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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圆觉手中的签筒,狄青竟涌起这么多的回忆,良久,他方定定神,从中又抽出一支签,看了一眼,登时面如金纸,只见上面写着四句诗道:‘朝朝暮暮伴君侧、一举成名不胜寒;忽然一阵大风起、金是沙来沙是金。’

狄咨把他手里的签,奉给了圆觉老和尚。圆觉接过来扫一眼,淡淡问道:“这签有何不妥?”

“与我十多年前抽的那支,竟然是同一支……”狄青艰难道。

“这很正常,因为是同一个人抽,”圆觉却不以为意道:“同人同命,难免会抽到同一支欠。”顿一下道:“请问狄相公今年贵庚?”

“四十九岁。”

“正好与签数相符,可见不只是巧合。”圆觉平淡说来,狄青却越发觉得深不可测,想探明究竟的心情更加急迫,不由自主地往圆觉身边挪近一步,急切地说:“此中玄机,还望方丈明示。”

圆觉目光如电,在狄青身上扫了一下,缓缓问道:“狄相公,这支签当年是怎么解的?”

“遇武则兴、遇文则衰、遇水则死、遇火……则生。”狄青马上回答道:“前三句都算应验了,只是最后一句‘遇火则生’,还请方丈释疑。”

“我佛家,讲得是火中涅磐,”圆觉缓缓道:“灭死生之因果,渡生死之瀑流,才可苦痛消除而得自在。”

“如何才能涅槃?”狄青轻声问道。

“放下!”圆觉当头棒喝道:“放下一切是非心、名利心!斩断一切因果、烦恼!”

“放下……”狄青愣住了。

“阿弥陀佛!”圆觉宣一声佛号,对狄青道:“相公恕老衲直言,你半生戎马、诚然战功赫赫,却也造尽了杀孽,而心中全无佛界。若还不悬崖勒马,立地成佛,怕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了。”

若平日,他的这番危言耸听,狄青也就是姑且听之罢了。然而今日,文彦博的那封手札,已经让狄青的自信轰然坍塌,此刻竟深信不疑。

“事既至此,你还要问什么?”圆觉深谙人的心理,不肯多说一句让人生疑的话,“请教老方丈,金是沙来沙是金是何涵义?”狄青艰难问道。

“妄为金变沙,向佛沙变金。”圆觉又宣一声佛号道:“施主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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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为金变沙,向佛沙是金……”圆觉走后,狄青像着了魔似的,一直在念叨这一句,他的面色晦明晦暗,一生的荣辱,像走马灯似的,浮现在眼前。

他想到自己年少时在东华门,看到状元游街所立下的志向。

想到在西北战场上,那个披头散发、戴着青铜面具,所向披靡的鬼面将军。

想到赠与他《春秋》,勉励他要认真读书的范文正公。

想到韩琦杀了他的心腹爱将,嘶声怒吼道:‘东华门外,状元唱名者才是好汉!’

想到昆仑关上,自己大破侬智高的豪情万丈。

想到回京之后,官家那‘定不负君终生’的誓言。

想到四年来,在枢密使位上,自己委曲求全,却处处遭受文官奚落的愤懑。

想到官家忘记昔日的誓言,默许文彦博将自己驱逐出朝廷……

狄青突然觉着万念俱灰,虎目有泪光闪现。然而他终究是流血不流泪的英雄,深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道:“笔墨伺候。”

狄咨赶紧磨好墨,狄青端坐在书案后,提起笔来,缓缓写下重逾千斤的几个字:‘辞呈’!

“爹爹!”狄咨霍然变色道:“事已至此了么?”

“……”狄青点点头,没有说话,继续奋笔疾书,仿佛要把心中的委屈,在笔端发泄出来。

正在写着,门响了,狄咨沉声问道:“谁?”

“大哥,是我。”这狄咏的声音。

“进来。”

门开了,玉树临风的狄咏,出现在父兄面前,他的身后,还跟着个高大的亲兵。

“他进来干什么?”狄咨皱眉道。

狄咏笑笑,转身把门关上,对狄青道:“爹爹快看谁来了?”

狄青闻言抬起头,那长脚的亲兵也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英气勃勃的面孔。

“三郎,你怎么来了?”狄青惊讶道。

“不放心,来看看元帅。”陈恪解下身上的雨披道。

“我今天丢人了。”狄青自嘲的笑笑,让他坐到火盆边,把身上烘干。

陈恪依言坐下,扫一眼狄青桌上正在写的奏本道:“我猜猜元帅在写什么。”

“不用猜,是辞呈。”狄青将笔搁下,淡淡道。

“元帅怎么转性了,”陈恪一脸错愕道:“前些日子我劝你引退,还坚决不肯呢。”

“是朝廷的意思……”狄青叹口气道。

“这么说,你接到圣旨了?”陈恪问道。

“没有。”狄青摇头。

“有官家的手札?”陈恪追问道。

“也没有,是文相公的手札。”狄青再摇头,说出真相道。

我怎么从没听说,东府大臣能罢免西府大臣?”陈恪哂笑一声道。

“自然还有官家的意思。”狄青又叹一声,意态消沉道:“只是官家当年有言在先,此时不好出尔反尔,才会让文相公暗示我吧……”

“哈哈哈哈……”听了狄青的话,他的俩儿子都面色发白,陈恪却放声大笑起来。

第172章 狄青保卫战之蝴蝶

“你笑什么?”狄咨和陈恪没什么交情,见他对父亲如此不敬,自然心中不悦。

“我笑元帅英明一世,糊涂一时!”陈恪却不看他,只盯着狄青道。

“放肆!”狄咨训斥陈恪道。

“住口。”狄青看一眼狄咨道:“你们都出去。”

“是,父亲……”狄咨郁闷的垂首,和狄咏下去了。

“三郎,你且说,我哪里糊涂了?”待屋里只剩他们俩,狄青问陈恪道。

“明知道要害你的是文彦博,”陈恪冷笑道:“还要相信他的鬼话,难道还不糊涂么?”

“什么?”狄青不信道:“我与文相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怎么会害我?”

“唉……”陈恪终于明白,狄青为何会被文彦博那么轻松就做掉了……在他看来,这位沙场上战无不胜的将军,在政治上,连及格分都达不到。

然而陈恪这是苛责古人了,要知道,除了他和未来那位无法无天的拗相公之外,任何人都无法超脱其所处的时代,狄青自然不例外。

在宋朝以前,武将的地位,向来都是凌驾于文官之上的,他们野心勃勃,积极参与政治,甚至经常会干掉皇帝,历史从来都是由他们左右。然而宋朝总结五代更迭教训,加之赵匡胤得国不正,为免有人效仿,对武将开始严加防范。但因为赵匡胤本身就是第一军人,尚可以平衡文武,使文臣武将各司其职。

但到了太宗时期,情形彻底恶化。因为赵光义乃弑兄篡位,加之他在当上皇帝以前,被赵匡胤隔绝在军队之外,使他将提防那些太祖留下的骄兵悍将,当成了关系到皇位安危的头等大事。虽然出征用兵、驻屯防御,仍主要由将领负责,枢密院中也继续维持较高的军人比例,但在人选上已经完全变了味。

如枢密院长贰、三衙将领及前线统帅,大都是宋太宗的无能亲信。其所用王显、柴禹锡、张逊、杨守一等,皆为以往藩邸属吏,名为武官,却几乎全无战场经历。他们得以统帅军权的唯一理由,就是忠诚可靠。实则多为庸碌之徒,纵然握兵十万,也临阵惧战,甚至以贪婪、险恶,以逢迎攻讦为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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