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远近高低(6)

作者: 半吐云 阅读记录

“都懂个屁。”俞文钊心里暗暗骂,胡木芝躲在外面几年说是打工去了,他们难不成去大海捞针?这些端着铁饭碗的人就是上下嘴皮碰一下念念稿子,跑断腿的都是基层。

边抽烟边往外头走,俞文钊的眼前是一条青石板路,从山头茶园延伸、一直通往山下的市道。像这样的石板路,俞庄有六条。几百户人家沿路散开,伏在青山绿水间。当年俞庄的祖先从北方避难,再三挑选终于落脚此处也是因为所谓的“风水”。

许是因为风生水起,俞庄在清朝时就是远近闻名的文人庄,几百年里单进士就出了十几个。从茶山通往村口的道上还有三座御赐恩荣牌坊,有乾隆亲笔的科甲登坊,有嘉庆御赐的孝子节义,还有座道光年间的贞烈牌坊。每座牌坊、包括村口传了几百年的祠堂,都刻有“瓜瓞绵绵”或者“福子荫孙”之类的话。

一座座二层、三层的砖瓦楼房,就是俞庄人几百年坚韧经营的结果。从某个角度来说,也是多生儿子的结果。生儿子,才不用离家,反而娶来外面的媳妇继续开枝散叶,盘桓在这片水土上汲汲于生而后汲汲于死。有儿子养老送终,最后埋在俞庄的祖坟中是一个俞庄男人的归宿。

尽管火葬已经推行了好几年,俞庄人还是讲究那一套儿孙送终、方能入土的老观念。

所以生儿子在俞庄是件大事,生不出儿子在俞庄是件天大的事。哪怕党和国家政策宣传了几十年的男女平等,哪怕村里的围墙上刷了好些齐整的标语“生女有福”。

俞文钊懂俞开明内心的痛苦,也知道他们之间的不同。俞文钊是村支书,老婆当年怀了二胎流产后不能再生育。他得有一个党员的担当,不能因为人家生不出儿子就离婚,这才静下心培养女儿俞晓敏。大学毕业、如今是医生的女儿总赶得上大半个儿子。而俞开明不能听不能说,他就不能算一个完整的人。他需要一张替他说话的嘴巴,一双帮他捕捉讯息的耳朵。老婆替不了,女儿也替不了。在大部分俞庄人心里,儿子,才能替老子听和说。

不知不觉,俞文钊任由思绪带着脚步,已经走到了村口的牌坊下。一抬头就是那座道光亲笔的“旌表俞孝廉妻马氏贞节之门”,老支书在下面抽了大半根烟,路过的人不时和他打招呼,“书记,忙啊。”

“瞎溜达。”俞文钊说。

“说开明呼巴掌把他女儿呼聋了?”有人问。

“不晓得,哪能几巴掌就打聋?”俞文钊说。

“这可指不定,开明本来就是聋哑人,他女儿弄不好遗传了些什么,旁的孩子被打几巴掌可能没事,开明家的可说不准。”那人振振有词,和老支书闲聊几句后就扛着锄头悠悠向山上茶园走去。

俞文钊想了会,直接转身也走向茶山。

几天后,终于等来两个消息,好消息是胡木芝撇着一只小儿麻痹症后遗症的腿带着俞娟转车去市中心医院看病。坏消息是俞娟看完病就再也不愿意上学了。

俞任去她家找过好多次,送她的干脆面和棒棒冰,也给她看自己的彩页漫画书。但俞娟总是恹恹地坐在角落不愿意搭理她。她问哄三儿哄得满头汗的俞锦,“俞娟在家说话吗?”

“有时也说的。”俞锦咬着下嘴唇看看姐姐,又看一眼襁褓里的妹妹,她眼睛亮晶晶的,最终不再吭声。

俞任在村小少了一个好朋友,她也不想在放学后逗留于操场。因为她不乐看见依然嚣张得懵懵懂懂的俞仕飞,更怕回想起那天她在一旁给扭打俞仕飞加油的俞娟。隐隐约约的,俞任觉得要是那天俞娟不在村小打架,或者,她去替俞娟揍了俞仕飞,就没有之后的一系列事。

半年后,有天周末俞任看电视里的法制节目听到“教唆”和“从犯”这两个词时,她忽然懂了,马上去找对门家的俞娟,拍着她家的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俞娟,俞娟都怪我教唆你打架,都怪我……”

俞娟还是没踏出家门一步,而俞任被胡泽芬拖回家,她哭个不停时忽然被爷爷气气地踹了一脚屁股,“丫头家的屁话屁事那么多,就不能消停吗?”

那是俞文钊第一次打孙女,俞任也被踹懵了,哭声止住后她愣住,随即回到自己房间重重摔上了门。

那一摔,似乎预告着俞任青春期的到来。一个月后,俞任来了例假,对此奶奶胡泽芬痛心疾首,“这可怎么得了哦。”在跟女儿俞晓敏打电话,那头的医生女儿见怪不怪,“妈她这是正常的,我们同事的孩子还有十岁来月经的,这在国外更常见。不过零食您也得少给她买点了,那里面激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