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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罪(395)

刚刚整理完毕的时候,敲门声起了,在这儿,进门先敲门的只有指导员一个人,也只有他把余罪当领导看,剩下的包括余罪自己都不把自己当所长看,连做饭的大师傅也是一把推开就进来了。

“王叔,找我?”余罪正襟而坐,微笑着问。

“嗯,找你聊聊,有段时间咱们没交流了。”王镔笑着道,拉了把椅子坐下了,一指跑了的几位,余罪没理这茬,要翻随身不离的小红本本,得,余罪赶紧拦着:“叔,别拿业务知识说事啊,我真不会,我从今天开始补还不成?”

王镔笑了,来了多半年了,一提学习,所长和一帮子乡警没啥两样,总要找借口溜了。因为偷牛案的事情,王镔对这位市里来的所长一直就尊敬有加。不过后来他严重怀疑所长的居心,是不是苦心孤诣地查案,在羊头崖立威,然后再大做特做生意中饱私囊。很值得商榷啊。

片刻无语,心思转了好几遍,王镔眼里所长没什么变化,仍然是其貌不扬,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功臣的光辉形象,反而有点贼兮兮的样子。他咳了声,征询似的问了句:“余所长,我听说,你准备把羊头崖的生意继续做下去?”

“啊,挣钱的事,为什么不干?”余罪直接道,知道两人的交锋不可避免了。

王镔脸拉长了,没说话,不过那严肃的表情,已经说明他的态度了。

余罪有点紧张了,在羊头崖乡,乡长连换多少任没有数得清,可从小到大,没有不认识这位指导员的。偏偏这又是一位耿得不认识钱的死清高,与其和这种人搭档,余罪倒觉得不如和狗少胡闹来得痛快些。

“您先别急着给我上课啊,我给您汇报一下,再说。”余罪道。

“哟,汇报,我可不敢当。”王镔道。

“没错,贩化肥是赚不了不少,一袋刨去运费能挣十块零六毛,不过更大的实惠可是返还给乡里了,全部比照平价供应价格,不但可以买,而且可以换,那些陈粮再放几年,可就成喂猪的料……换大米嘛,不管您持什么态度,我觉得就咱们不做,照样有人做,咱们做好歹不掺假、不耍秤;山货我觉得这生意挺可惜,如果能解决运输问题,两地的差价还是挺可观的。我这里有一份大兴绿色食品开发公司草拟的合同,如果咱们按这个标准提供货源,他们照单全收。”余罪拿着一份空白合同,递给王镔,看着王镔的脸色。

王镔像激动得不能自制一样,深深地吸了口气,胸前起伏着。

余罪知道老指导员要开讲警察的纯洁性了,他抢白着道:“王叔,您不能再这么老脑筋,您看看别的乡的乡警多自在,配合计生工作,收钱;配合护林防林,有补助;配合乡政府任务工作,都有钱拿。私下里他们抓抓赌,查查户口,小日子过得比谁滋润……在咱们羊头崖你把这些全砍了,这个我赞成,砍得好,不过您总得解决他们的肚子问题吧?一个月八百块,还按时发不了,一大老爷们,你让他们怎么过?仓廪实了才知礼节,口袋鼓了才懂廉耻。我知道您老清清白白,可你不能指望大多数都达到您的思想境界呀。”

王镔喘息着,嘴唇颤着,侧过脸了,从警几十年,或许此人给他的震动最大了。

余罪看奏效了,小声道:“咱们中国警察一是没枪,二是缺钱,所以才人前威风八面,人后怂蛋一片。咱们都这样了,那些协警不更惨,混上几年,离职的一个个都是光腚走的,你让他们怎么办?我在反扒队那兄弟就是,苦了累了熬了多少年,最终一脱衣服,还在解放前。咱们所里这十几个协警,你不让他们学点自食其力,等着出去游手好闲呀?”

王镔一回头,余罪下意识地闭嘴了,他知道上一代的人脑筋转过来没那么容易。不料王镔凝视他时,却是嘴角笑着,随意地道:“这事呀,你看着办吧,没违法乱纪,我管不着;没缺斤短两,乡里乡亲也认可,我插手不合适,你说呢?”

“哟哟哟……”余罪正色起身,连鞠三躬,直道着:“谢谢指导员,谢谢王叔,我就知道王叔您是相当开明滴。”

“哎,别来这套虚的,我来有其他事。”王镔道,示意着余罪坐下,要不是这事,余罪就不担心了,笑着问:“王叔,您说。”

“那事……逸风不跟你说一天了吗?”王镔道。

“啊?!”余罪一看指导员示意的是桌上那份残缺文件,头嗡地大了,他拍着巴掌,有点无可奈何地道:“王叔,您也是个老警务了,县里排出来的案件,最短的都八年了,最长的快二十年了,不是命案就是悬案,那难度太大了,几乎就不可能完成。”

“在此之前,系列盗窃耕牛案,可是排在这些案子前面的悬案,大多数人也认为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你完成了。”王镔眼里蕴着笑意,以一种欣赏的眼光看着余罪。

这家伙余罪可受不了了,难堪地道:“王叔,那里面真有巧合的成分,在这个上面,谁也不是神仙。”

“我在部队的时候,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奇迹的创造者不是神,而是人,你给羊头崖乡带来了奇迹……以前我是拿皮带说话,乡里对穿警服的很仇视,不过现在不同了,都把派出所的人当自家人;以前这拨乡警偷鸡摸狗,借钱、赖账小动作不断,可现在他们的信誉比乡政府还好,拉粮食白条都不用打,那是信得过他们……以前咱们这儿开展工作得我催着,现在好了,都抢着干,还生怕丢掉这份临时工作……”王镔轻轻地说着,那是数月来对这位小警的赞叹,虽然他浑身上下哪儿也不像警察,却带动了一大片的警务工作。

“这些都好说,可案子难办,万一不慎,可要成笑话了……”余罪难为地道,他也想,可知道难。

“不是案子难,是你的心里在畏难,就像偷牛案刚出来之后,除了你,我们可都抱着自认倒霉的心思,结果被你拿下了。”王镔欣赏地道,他看着余罪,余罪同样是一副骄傲的表情,那恐怕是从警以来,比抓到贩毒分子还让他有成就感的事。王镔慢慢地表情严肃了,看着他,又道:“你不觉得你在慢慢地和我原来一样了吗?”

“这个……啥意思?”余罪听懵了。

“故步自封、安于现状、得过且过、就想着吃老本。”王镔道,惹得余罪扑哧笑了,他和蔼地反问着:“可又不同,我准备在这儿养老,你准备就在羊头崖乡贩化肥,还是换大米?”

哦,对呀,余罪拉长脸了,别人的出路都好说,指导员老了,迟早要脱下这身警服的;协警们还小,等结婚成家迟早总会找到自己的出路的;狗少更不用说,余罪怀疑他爸早把路铺好了。其实就剩一个杞人忧天的所长了,他的前路反而是黑的。

“知道为什么你在羊头崖乡呼风唤雨,无往不利吗?那是因为你是警察,你让这里的群众看到了,警察是惩恶扬善的使者;知道为什么逸风缠着你非要去破案吗?因为你让他平生第一次找到了当警察的荣誉感和成就感。其实你的心在什么地方,自己难道不知道吗?真想赚钱当商贩,又怎么不干脆脱了这身警服呢?”王镔笑着问。

余罪浑身一颤,如芒在背,躲避着指导员审视般的目光。乘着荣耀迭来的风头中饱一下私囊,他从来不觉得是什么丢人的事,不过现在看来,却也未必就是光彩的事。当荣誉和信任被挥霍到一定程度时,可能自己仍然是那个不名一文,一无是处的小警。

“你的位置不在这儿,这个舞台太小了,到我这个年龄你就会发现,老得太快了,如果不趁着年轻干上几件值得回忆的事,活得会很没意思的。”王镔笑着,轻轻地起身了,余罪紧张地、很恭敬地起身要送,他轻轻拍拍小伙的肩膀,乐呵呵地告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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