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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帕里斯(出书版)(7)

作者: 张佳玮 阅读记录

他的妻子在他们临近大门时号啕大哭,增加了他拖着她前去报案的难度。

他们的紧迫度,可以根据他们在离家时,没来得及关门关灯的事实,予以证明。

荷叶区警察局的值班女警一边聆听以上报告,一边慢条斯理地游移着警察局新配备的液晶屏幕电脑的鼠标,不断更换着电脑桌面。在尝试了蓝色天空、金色落叶、黑色郁金香、白色雪林以及斑斓的蝴蝶翅膀等多种图样之后,受报案者所陈述细节的启发,她将桌面定为了紫色的丁香花。

她向这对气急败坏的夫妇探问了他们儿子的姓氏——

丈夫说:姓张。妻子说:姓张姓张,弓长张!

和年龄——

丈夫说:21周岁。妻子说:1983年7月生的,到7月满22岁了。

并用一支蓝色水笔(因使用已久故色彩深浓犹如夏日夜空一般)将这些资料一一记录在值班登记本上。

妻子气急败坏地补充说,在看到便条的第一时间,她就给儿子发去了手机短信,并数次尝试拨打了儿子的手机。她的崩溃并非来自于便条的打击,而来自于手机彼端在忍耐了她数次拨打后悍然关机的举动。

值班女警用在警校中练就的,慢条斯理的语气安慰说:请你们不用着急,先回家去吧。我们遇到过很多这种情况,很多男孩儿出走,到了火车站一犹豫又回来了。我们有任何线索,会立刻通知你们的。你们留一下联系方式吧。

丈夫和妻子出门之前,值班女警接起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梁溪区警察局的某值班女警,一边端详着男友赠送的,作为春节兼情人节新礼物的白银为带镶嵌钻石的新手表,一边漫不经心地用事务性口吻阅读着以下资料:

当晚八时,居住在梁溪区吉利小区的一对何姓夫妻,在结束为期约三个小时的年货购置工作(青鱼、巧克力、新鲜猪肉、蔬菜、春联和红纸)归来后,发觉他们的女儿并未在家。

二人在房间里来往踱步,并持各自手机遍打亲朋好友及女儿日常过从甚密之人的电话。

此工作为期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后,丈夫将手机砸在了地板上。扔在地上的NOKIA款新手机坚忍不拔的持续闪光,展示了欧洲高科技通讯工具制造业的优越性。

妻子则站在阳台上,悠长曼声呼唤女儿的名字,在夜色逐渐坠落的小区上空飘荡着这个因绝望而清澈平和的女声,令晚归的居民们毛骨悚然。

出于对所收纳物业费用负责的目的,小区物业及时地拨打了警察局的电话号码。

在警察局中,丈夫愤怒地驳斥了自己妻子有妄想型精神分裂症的愚蠢猜疑,并奋力用拳头敲打着桌子,警告所有的值班女警(共计三人),如果她们私自隐匿了他们女儿的下落,如果是她们劫持了他的女儿,如果是她们利用所佩武器谋杀了他的女儿,并毁尸灭迹,他一定会将警察局告上法庭。

在持续的高声呼喊后,他的嗓子已近嘶哑。以至于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女警急急忙忙跑出问讯室,在走廊里呼喊一个经常向自己献殷勤的男警,以求庇佑。

B

失去儿子的夫妻在步出警察局时,已经多少冷静了下来。

妻子尚未干涸的泪痕,在路灯微暗的灯光下,显得像两条铺在脸上的妆迹。

寒风吹拂着她通红的眼睛,促使她闭上眼睛,拉着丈夫的羽绒服袖子前行,好像一只依附于大树的浣熊。

阴寒森郁的南方冬天使这对夫妻不断瑟瑟颤抖。

丈夫沿着路边行走,执着地举着右手。他感觉到他的姿态像是第三帝国时期的阿道夫·希特勒,而那些载着客人的出租车,犹如纳粹党卫军一样浩浩荡荡地从他手下经过。

他们在已全黑的天幕下走着,路灯照亮着他们的左半边脸。

回家过年的工人们抽去了沿街商铺的灵魂。

这对夫妻步行在一条黑街之上,能够闻到还未关张的商店中柜员盒饭的香味,听到通宵经营的饭馆中,电视机在播放着新闻节目。南美洲阳光下的夏季街道旁,园圃中盛开的红色玫瑰花。

有一会儿,妻子在啜泣。

丈夫对她进行了劝慰,“没事的。”他说:“警察局不是白吃饭的,他们既然会去查,就一定能查到。”

从未与警察局打过交道的人生历程,使他对自己的言论完全信以为真,而妻子也被他的语调打动。

在随后的时间里,他们开始彼此编织明亮的未来,一如阳光流动的丛林枝间,蜜蜂在构筑蜂巢。

妻子说:“也许孩子只是在开一个善意的玩笑。也许他们回到家时,孩子已经在家里了。又或者,他跑到哪个亲戚家去,等父母找到时,他正起劲地玩着电脑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