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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鱼肉(118)

路过前厅,前厅里依旧亮着灯火,李延意依旧在谋划着什么。这么多天过去了也不知道她到底睡过觉没有。

李延意也好卫庭煦也罢,无论是谢扶宸还是卫纶,这些上位者都在为了身后的无数人和不可预知的未来赌上自己的性命,而她甄文君在做什么?为了些小小情绪便借酒消愁,不稂不莠。

躺在小屋之中,甄文君睡不着。

她知道阿母未救,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她去做,不能在此浪费时间浪费感情。

卫庭煦真是一个可怕的人,她有办法让小花和灵璧都对她死心塌地,如今甄文君即将变成臣服于她的下一人。

保持清醒,时刻告知自己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安逸是假的,富贵是假的,奉承也是假的。

甄文君摸着锁骨处那藏在新月“胎记”之下的旧伤疤,用力抠进去,直到将长好的皮肤再次抠破,痛得她蜷缩成一团。

手掌里是粘稠的血液,痛,却让她清醒。

让她记得自己是谁,记得自己的根记得自己的恨,记得自己的名字——阿来。

尽管喝了很多酒,第二日甄文君还是很早就醒来了。她去药房拿了些药给自己敷上。这几日都是她在负责拿药,拿了什么药也没人注意。

药房的窗户正好对着前院,她听见车马的声音便往外看,太阳还没出来李延意就上马车离开了。

五更二点,远远地从禁苑中传出了洪钟之声。钟声从太极殿前的钟楼传出,各街口坊门的鼓继承着向更远的地方传去。这是早朝的声音,在这日渐炎热的端午前夕,整个汝宁被唤醒了。

坐在马车之中的李延意听到象征着早朝开始的声音,将手中的佛珠一颗颗地往掌心里掰。

站在朱雀大道的另一端,看着永安门大开,从半夜起就候在门外的大臣们终于能进宫去面见天子。

林权、卫纶和长孙曜就在其中。他们今日将会联合五十六位要臣干一件大事。

永安门关上的余音在灰色的天空中闷闷地回响着,像是一只打着呵欠的巨兽。

她在禁苑长大,可这儿的主人从来不是她。五年前也没人觉得会是她,但如今全然不同。

就像这天,马上也要变了。

给事黄门侍郎尖锐的一嗓子之后,百官跪地,向高台龙椅之上的李举敬拜。李举的上半张脸藏在冕旒之后,看不清他在望向何处,棱角分明的下半长脸已经蓄了不少胡须,被精致地梳理成倒三角的形状。

在他坐着的龙椅之后有一面雕龙画凤的玉屏风,屏风内帷帐垂落,透过帷帐隐约可以看见里面坐着一个女人。女人身边有专门的侍女在为她扇扇子,脚边落着俩装着冰的盆子,每一次扇动,风就会带着些凉意刮到女人的身上,去暑降温。

早朝一开始,司徒卫纶、少府长孙曜和大司农林权便一同上疏弹劾郭濡,将那封文笔极佳的折子递给了黄门侍郎,侍郎再送到李举面前。

长孙曜身为少府,嘴皮子最利索,上前飞速将郭濡的罪状一一大声陈述添油加醋。长孙曜文不加点一连喷了两刻钟才停下来歇会儿,之后以卫纶和林权为首,一大批重臣纷纷附和。一时间朝堂之上众口一词穿云裂石,不容反驳。

李举握着奏疏,骨节越发青白。一句句劝说之语刺进他的耳朵里,让他勃然大怒,几乎从龙椅上跳起来,用力一掷将那奏疏砸在地上。

“荒谬!太荒谬了!”

李举这一声吼让堂下群臣齐刷刷地跪下,李举指着他们:“枉你们号称大聿能臣!你们究竟能在何处,又有什么资格称之为‘臣’?!《左传》有云,臣治烦去惑者也!可你们脑子装的是什么?可有能力治烦去惑?只教寡人上火!”

卫纶道:“陛下息怒……”

李举抬手:“卫司徒不必说了,寡人就问你,如今大聿灾荒多年,北线之患未除,西北的三大胡族又开始滋扰边境。外患未除而内忧不断,百姓尚且吃不上饭却还有人贪赃枉法。这样的人你们不弹劾,却要弹劾个随地便溺的郭濡?究竟是何居心?”

卫纶眉峰微蹙,没再说话。

跪在他身旁的长孙曜悄悄看了他一眼,林权更是大惑不解。身后的诸臣也都面面相觑,大家都明白李举在怒斥的人是谁,可没人开口。

“这么久了,寡人等了这么久都没有一个人站出来直指这件事。寡人问你们,你们对得起大聿百姓,对得起寡人吗?”

卫纶不疾不徐道:“臣愚昧,陛下指的可是洪瑷贪污赈灾粮款一事?”

卫纶此话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还未吐露,李举便如同看见机敏的野兔终于落入圈套的猎人,迫不及待地收网:“没错!寡人指的就是洪瑷!如今是什么年岁,粮食有多重要诸君心里都有数,这洪瑷居然敢贪下百姓的救命钱银,这是凌迟的死罪!”

李举一字一句喊得铿锵有力,不知是气的还是喊得太大声,脸都涨红了。

卫纶慢慢抬起头来,如狼一般坚定而危险的目光从笏板之后缓缓升起,并未受到李举方才大发雷霆的扰乱,依旧平静地看着他。李举一瞬间觉得自己就像个跳梁小丑,蚩蠢不堪。

凌迟。卫纶在心里暗笑,李举偷偷将“夷族”之罪替换成了“凌迟”,那便是单单将洪瑷摘出来,与他族人没有任何关系。冯坤不会死冯徙倚也不会死。李举想借着愤怒来转移众人的注意力,模糊重点。不仅暗自减轻了洪瑷之罪,更是将弹劾郭濡一事压了下来。看来李举已经下定决心为了保住冯坤和北方三郡牺牲洪瑷这颗棋子。

卫纶道:“陛下贤明持重整饬纲纪,乃是大聿之福。臣也以为这洪瑷一事必须严查。”

李举提声道:“关训。”

一直跪在一旁没有吭声的关训似乎早就做好了被点名的准备,走了上来跪下:“臣在。”

“那洪瑷可交待了贪污公款的细节?”

“回陛下,那洪瑷进入诏狱已有四十二日,至今仍不承认贪污之罪。”

“证据确凿居然还想抵赖。那洪瑷不过是小小刺史,居然敢贪污官银,若不是背后有人撑腰,他岂敢这般嚣张?再者,若是真的有心私吞官银又为何会将银子明目张胆地放在府内?那可是三万两现银,无论摆在何处都十分显眼,更何况还盖上了官银,难道这洪瑷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吗?此事或许还有蹊跷,绝不能让任何一个贪官跑了。关训,寡人令你再去搜查洪府,绝不能放过任何细节,将洪府里里外外搜个彻彻底底!”

关训道:“喏!”

原来如此。

卫纶跪在原地没有做声。

大抵是李举查到了官银的来源极为可疑,想要从这条线上入手,这才迫不及待地痛斥贪腐,从而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件事上。李举这点抓得对,从先帝开始查办贪官的力度一直都很大,李举让廷尉署率先审理此案的权利还是有的,更何况他这么做合情合理。

李举坐了回去,冕旒在眼前晃动着。

他暗暗舒了一口气,心跳还是很快。他以为卫纶这帮奸党会当朝反对他,坐在帷帐里的庚太后也会突然发难,结果他们并没有这么做。因为他提出的问题没有破绽,没有留给他们反驳的余地。

他看着卫纶依旧难以捉摸的脸,他知道卫纶心中肯定将他方才的举动一一剖析,卫纶肯定在想——李举这小儿是要查官银来源。

很抱歉,这一次你要输了。

李举努力按捺着想要发笑的心思。

我的目的绝不在此。

天子发话,关训带着廷尉署的人来到洪府,将封条一揭,冲了进去。

“给我搜!”

“喏!”

关训和姜妄站在门口,冷眼看着洪府又一次被翻个底朝天。姜妄热得有些戴不住那高帽,一边用扁扁的蛇牌扇出点儿可怜的风,一边问关训:“你猜,咱们还要再来查抄洪府几次?大热天的来抄家,这差事实在不是人干的。屋后还有几具婢女上吊的尸体还没收拾呢,这臭味,啧啧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