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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段——解放(46)

承文终于亲自给启元写来一封信,信封是承文的单位,信封上的字也是承文的,这让启元很是惊讶,他听启仁说过承文不肯帮忙的事,他本来就不喜欢承文,此时更添几分,对于承文的来信,启元未拆先添几分不快。而来信的内容,更让自以为已经没有火气的启元按捺不住愤怒。

承文在信中说,有关启仁所指的启元通过上思房筹款救他一事,他在近期经过缜密调查,获得结果。事实是,当时正值日军入侵,国民党政府迫于压力而接受国共合作,因此他被营救出国民党监狱,首先与当时的政治局势密不可分,其次确系当时的上海地下党组织活动的结果,有当年保密资料为证。以他当年触犯国民党最痛神经的行为,靠几根金条是不可能营救他的,启元当年所行贿的金条肯定是被不良狱卒所私吞。而且,他也并不赞同以行贿国民党狱卒来营救他,这有违他的做人原则,云云。

启元默然。承文来信洋洋洒洒,理由充足,有事实证据,也有情理之中,但就是不提当年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两个人明明是一起走出国民党监狱。原来眼见为实也不可信,承文相信的是他的组织。启元将承文来信烧了,从此拿承文当陌路。过后朝华来信提起承文信中所说的事,向启元道歉,启元回信违心地说承文说的有道理,可能事实正如承文所言,他当初年轻,被人骗去金条,救一个□员哪是如此轻而易举的。事情早已过去那么多年,只要大姐家和睦愉快,他追究那些真相作甚。

身份被揭露还有一个好处,是终于可以暑假时候女儿们来启元这儿,春节时候启元回家过节。可大家写信商量,都不喜欢在家过节,很怕好不容易团聚着,有人敲门凶神恶煞地冲击来。而这并非不可能,一家人想起刚不久启元所受的苦,都担心启元春节回家正好是自投罗网。商量之下,还是忆莲带上两个女儿来启元这儿。启元不免想到一个人住宿舍的悦华,希望忆莲带悦华一起来,毕竟还是一家子,悦华年轻总有犯错的时候。忆莲虽然不情愿,可还是准备照做,被团团拦下了,团团拿出有她没我有我没她的架势阻拦忆莲,忆莲果然退缩了。可事后忆莲越想越觉得不叫上悦华太不在理,即使启元不说她也应该叫上悦华,春节团圆,总不能不管悦华。忆莲拿出在幼儿园批评小朋友的道理将团团批评了十分钟,就抽时间去找悦华了。团团只得忍气吞声跟着,免得妈妈与悦华一言不合,又闹出个天崩地裂的大事来。

但悦华远远看见忆莲来,便悄悄避走,不愿相见。忆莲与团团扑了个空,只得留下纸条往回走。等两天没有消息,忆莲还想再去,团团忍无可忍,翻脸不许妈妈热面孔贴悦华冷屁股,忆莲企图批评团团,团团要么反击要么当耳边风,就是不从。忆莲竟是拗不过团团,只能听凭团团指派。从此家里转了风向。

一家人,历经那么多年风风雨雨,终于得以在平平安安地春节团聚。四个人万分珍惜着来之不易的团聚,都轻手轻脚地说话做事,免得惊动旁人,惹出无妄之灾。有太阳的初三,忆莲烧了热水,给大家洗头。启元在边上看着,看了一会儿,他发现脉脉的头发特别黄。心里转一下便清楚了,脉脉不像团团,团团出生后一直有爷爷提供的进口奶粉喝,从下夯实了身体的底子。脉脉出生至今,家里似乎就没安稳过几天,能吃饱已经算好,哪儿还求营养。启元心中异常内疚,他没本事,亏欠女儿。

脉脉洗完头,乖乖坐到启元面前让爸爸梳头。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爸爸,宝瑞叔叔真的是国民党吗?可他看上去不像坏蛋啊。”

“宝瑞叔叔当然不是坏蛋,他是抗日英雄,打完日本鬼子他就回家了,跟其他国民党是两码事。”

团团听了反驳,“不,国民党在抗战中说什么以空间换时间,其实是逃避战略,远远跑到重庆躲起来,他们才没打鬼子,都是八路军新四军扛着小米加步枪在打。要不是西安事变,国民党别说不肯抗日,还专门打我们呢。”

启元笑道:“怎么会,我在上海时候正好碰到沪松战役,是国民党跟日本人打,打死多少人啊,我跟宝瑞就是那会儿遇见的……”启元说着说着感觉不对劲,他看到团团忆莲迷茫的神色,他当即想到,团团一直成绩很好,怎么可能搞错这么大的历史问题。启元心中不由得冒出承文的来信,他刹住话头,转了话题,“你们学校里这么说?对了,西安事变,张学良,当年闹得天翻地覆。”

团团不疑有他,笑道:“爸爸想起来了吧。爸爸以后要牢牢记住啊,否则考试不及格。”

启元只能讪笑,决定不再跟团团说这事,但他还是坚持一件事,“你们宝瑞叔的部队正好是打日本鬼子的,二叔和建生姑父都去调查过,所以公安局才放了他。明白吗?宝瑞叔是个大好人。”

好在团团和脉脉都没再问。等团团也洗完头,她想拿本书一边晒头发一边看书,她以为爸爸手头一定有书,但一问,却没有。启元已经把他的《镜花缘》和其他书一起都烧了。团团没书看,只能读报。启元却是站在屋檐的阴影下,一脸悲哀地看着两个花朵一样的女儿,静默了好久。至此,启元心里清楚了一件事,他必须把有关过去的所有记忆都拿一块大石头压到心底最深处,永不提起,跟谁都不能提

第 37 章

很快,启元身边不再寂寞。先是身边冒出一个又一个的右派,一些原本看着平头整脸的人忽然变成问题很严重的右派。既然有新鲜血液补充,大家自然就将批得都陈词滥调的启元边缘化了。

然后在大家都吃不饱的日子里,启元身边冒出不少挖社会主义墙脚的人。有一个人是启元认识的,在粮管所看大门,每次启元去买米,那人都拿启元当阶级敌人对待,非常讲原则。那人家里孩子众多,个个都有一张没底的嘴,那人有天开会时候感慨,他现在每天上班都盯着地面,指望有谁来粮管所买米时候,口袋里掉出一张粮票,他就可以捡了喂家里那些嘴。于是,那人被戴上一顶诋毁大好形势的高帽子,与启元归入同列。那人心里冤得不行,嘴巴依然刹不住,闲时拉住启元评理,启元只一味应他“听领导的,听领导的”,既不敢说不,也不敢唱答。

再然后,新人层出不穷地出现,启元应接不暇,连名字都记不住了。启元看到,当年他如果不是因为地主问题被打倒,也得因为是做过教师给打倒。而有时候更是今天这个在台上,那个在台下,明天不知怎么就倒了个儿,变成这个在台下,那个在台上,启元永远弄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敢去弄清楚,他最怕思考太多,释放出心底那些被巨石压制的思想。

总之宝瑞又倒霉了。再没人管他是不是被强抓壮丁,也没人管他是不是抗日将士,只拿他当国民党当特务,狠狠地斗。然后揪出宝瑞的岳母这个腐朽资本家的小老婆……不久,宝瑞的岳母失踪了,有人说她跳河,也有人说她逃亡。宝瑞家里每天栖栖遑遑。老三宝祥请大哥商调回老家去,他现在有能力罩着大哥。宝瑞想这也是个办法,可他妻子不愿去荒寂的乡下住,宝瑞爱妻子,只好继续在城里捱着。只是,宝瑞在家中的权威在一场一场的折腾中,渐渐地失去,他的两个孩子不愿再听他的教诲,老师们与辅导员们也鼓励两个孩子炒自己的家,批自己的爹娘。宝瑞内忧外患,可坚持努力地生活下去,努力地紧闭嘴唇,以免一声叹息从胸腔绕肺腑钻出口舌,宝瑞不肯叹息。

宝瑞家的老二则是一会儿站对了队,一会儿站错了队,起起伏伏,演绎了一出热闹非凡的人生。老二从小蔫不拉几,青春期都没发过几粒青春痘,这阵子则是激情四射,斗志昂扬,抓住青春的尾巴搏击激流,燃烧青春。老二得意地时候,他妻子拖拉着一群女儿到处串门说闲话,接受别人的恭维。老二失意的时候,他妻子关上门哭诉当年瞎了眼嫁了这么个倒霉鬼。老二家天天上演铿锵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