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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挺好/回家(154)

他可以不要苏家,可他不能不要大哥。昨晚如果不是大哥回来看他,跟他说了那么多话,他今天不会出门,他本来打算关自己三天三夜的。他什么都失去了,活着还什么意思,出门还怎么有脸见人,他见了人就想杀人。可是大哥昨晚帮他清理了脑袋上的一把杂毛。大哥没提供他什么路子,但是大哥令他心静。

舅舅一听说可以拿回借出去的钱,飞速踩着自行车来了,明哲打车前脚进父亲的家门,他后脚就跟进。

苏大强因为对儿子心里有鬼,正忐忑着,不敢接近,戴着老花镜坐南窗边举着一张报纸阅读,时不时两只眼睛从镜片上方滴溜溜地环视一下周围,室内多了两个熟人,让他倍感坐立不安。大概只除了蔡根花,蔡根花的存在让他在这个房子里呆得更舒适坦然。

苏大强心里其实不喜欢儿子过来陪他共享天伦,因为他并不享受,照他的意思,还不如与蔡根花一家坐一起吃饭来得舒坦。“苏老师”的称谓如醇酒般醉人。但世事难全,明哲不来,谁给他报销菜钱?不敷衍了明哲,他有个事情找谁?只有明哲肯替他担责任。所以他本能地将两拨人有所取舍,区别对待,忍一步海阔天空。明哲代表的是丰衣足食的物质世界,蔡家母子代表的是精彩的精神世界。苏大强为自己的精妙概括倾倒。

明哲本来因为明成的改变而愉悦着,回来看到父亲浮在报纸上方油腻腻的花白头发,看父亲时不时偷偷打量他看他也看过去就转瞬换上笑脸,明哲心中原有的阳光顷刻黯淡。他感慨,这样的爸,让本来已经冷了亲情的明玉怎么热心得起来。

舅舅这个人倒是没低三下四的,他身高马大,身板儿笔挺,身上的衣服裤子也是笔挺,而且那短袖衬衫白得发亮,整个人看上去很是整洁。明哲看了只想到以前的明成,不过明成穿着方面的小细节更讲究。他忍不住就想着今晚不在父亲这儿过夜,到明成那儿还得盯着明成说说,让他千万不能学舅舅。苏大强则是起身微笑,见没人搭理他,他笑玩也不觉得尴尬地在老位置坐下。

舅舅进门就嗓音洪亮地跟明哲说好久不见很是想念之类的话,口齿流利得明哲都插不进嘴。舅舅进门,明哲还是被他拉着坐下的。明哲并不喜欢这种很会做人却不会做事一辈子靠着大姐过日子的人,打断舅舅滔滔不绝的赞美(该赞美已经赞美上了明哲从没好生叫发型师特别维护过的头发),直接道:“舅舅,这儿是三万领六百,六百是利息,你数数。”

舅舅的注意力立刻被钱夺了过去,连坐在窗边看报纸的苏大强的眼睛也看向那一叠钱。明哲看着舅舅一张张地数钱,心里想着该用什么办法让舅舅拿了钱就走,他真吃不消这个舅舅,也怕舅舅赖在这儿问他讨钱。

幸好舅舅数钱慢数得仔细,明哲才有办法想岀一些损招。看着舅舅数到最后一张,他忙对舅舅道:“舅舅留这儿吃饭?明成立刻就来,大家一起吃。”明哲想到明成说的与舅舅的冲突,指望这样可以吓走舅舅,起码可以让舅舅因为不愿意与明成见面而离开。

没想到舅舅立马起身,检阅了蔡根花摆出来的碗碟,“油豆腐烧肉,油煎带鱼,冬瓜咸肉汤,丝瓜炒蛋,不错不错,还在做什么?有五个人吃,量再大一些。”

明哲立马傻眼了,舅舅原来无所畏惧。也是,他要是不好意思见明成的话,以前也不会总靠着大姐过日子了。他觉得秀才遇见兵了。那边舅舅却已经在招呼:“大哥,别看报啦,快坐过来吃饭。大哥现在经济真好,每天脚跷跷什么事都不用做就有饭吃,你看我们就不行了,我儿子众邦还等着上高中。明哲啊,你怎么都得帮帮众邦。众邦才初中毕业……”

明哲连忙干咳一声打断:“舅舅你已经说过这事。这事我已经告诉我太太,看她肯不肯。”

“哎呀,明哲你还怕老婆吗?你堂堂一个留洋博士还怕老婆吗?你说不出口我来说,你把电话拨通了。”

“我太太在美国,她那里现在是半夜,我晚上会联系她。吃饭吧,爸你坐我身边,蔡保姆,你做完这个菜也来坐着一起吃。”

舅舅先坐了,伸筷子夹了一块带鱼,也不急着吃,滔滔不绝地跟明哲道:“明哲,众邦的事是大家的事,你一定要伸手帮忙。你看,你都读了博士,众邦连高中都读不上,你这哥哥脸面还往哪儿搁?”

明哲心说这与他有什么关系?“两万块不是大数目,舅舅家里应该有些积蓄吧?”

苏大强一看见这个小舅子就烦,看到小舅子就跟看见明成一样,知道是又来要钱。他怕明哲给钱,知道他在明哲面前说话有点分量,所以忙小心地看着前面的筷子道:“春节你大姐不是刚给过你们一叠钱吗?”

“那哪够用啊?我年初不是在宾馆做保安吗?还是大姐介绍的。结果人家春天时候不卖大姐的帐,把我辞了,我们家现在就靠众邦妈做钟点工赚点钱。这么点钱,只够吃饭。明哲,众邦是赵家的独苗,赵家只有这么一个孙子了,全靠你们这些哥哥啦。明哲,你经济条件最好,美国来去都是飞机的,我们众邦说起来总说要以你为榜样,等众邦高中毕业,你想办法也让他到美国留学,众邦脑袋不笨,小孩子就是贪玩不肯学。这回上了高中我一定天天盯着他看书,你回来也辅导辅导他,他肯定也能出国读博士的。”

明哲心想,原来舅舅还真是经济不好,他不由问了一句:“舅舅后来一直没再上班吗?”

“去年本来好好的,我问你妈借钱买了辆摩托车,又考出驾照,想开摩的挣钱,结果你看,年底时候说全市取消摩托车,我只好把崭新的车子给政府换一点点小钱回来。我本来还想着热天时候开摩的辛苦,秋冬季总可以岀街挣钱了吧,结果呢,共产党政策多变啊。没想到,没想到。大哥,有酒没?”

明哲心中一算,这一年春节给的钱,去年买摩托车和培训的钱,都是妈岀的啊,看来他寄来家里的钱都落到舅舅手里。而且,从舅舅的话里听出,舅舅学了摩托车后夏天没有上街做生意,嫌天热。估计如果去年没有禁摩政策的话,舅舅冬天也肯定歇业。他这哪是找不到工作,他是偷懒将工作往外推。他是靠在他大姐这座金山上好吃懒做了。明哲记下这些,准备回头说给明成听,要明成看看偷懒的下场,他是怎么都不会学妈妈掏钱填这个无底洞的。嘴里则是对舅舅道:“我把这些都说给我太太听。”

“还有啊,你得告诉你太太,众邦是赵家三代单传的独苗……”

“这个早说了。”

于是,一顿饭,就听舅舅滔滔不绝地阐述众邦这棵独苗地重要性,明哲听得头晕脑涨。明哲塞填鸭似的吃饭,只求着赶紧吃完饭赶紧地溜。他都没怎么吃菜,吃完两碗,就起身道:“明成没来,看来他的伤口还是有问题,我得立刻过去看看他。”

舅舅一听,连忙道:“我跟你一起下去,你等等我,只要再三口饭。”

明哲也不坐下,索性站着等,看舅舅将最后三块油煎带鱼全吃了,这盘油煎带鱼等于全军覆没在舅舅肚子里。舅舅吃好起来,掏出纸巾擦擦嘴巴,笑道:“我不大喜欢吃肉,还是吃鱼有胃口。大哥,我们走了,回头我再来看你。”

苏大强垮着脸都没应,反正有大儿子罩着他,他也要表达愤怒。

明哲与舅舅下去,舅舅一到下面就问:“明哲你怎么去明成那儿?打车还是坐公交?你美国人肯定打车吧?”

明哲只得道:“我对这里的路不熟悉,打车过去。”

“那好,那好,我自行车放你出租车后面,你捎我一段。”

明哲两眼翻白,他不知道该如何拒绝这个舅舅,只得打车“顺路”送舅舅一人一车回家,然后他要司机返回父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