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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水庄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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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水庄园

楔子

以前划分成分的时候,说的是“工农商学兵”。我读大学时候在正规野战军教导团军训过一个多月,好歹也沾到过兵味。大学毕业先进工厂基层劳动锻炼,倒了一年班,体会了一次大年三十在人家辉煌的烟火中栖栖惶惶骑车上夜班的凄凉,春节过出后说什么都不愿意再干下去,下海混进商潮。那时候下海的人少,我起步早,下手快,混水摸鱼颇赚了几个钱。说起来,我大致把“工商学兵”都混过一遍了,写出去,履历不是不精彩的。

商场上大家都说我是头狐狸精,但这并不是夸我长得好,长得好的狐狸精都是狐媚子,只有她们才配姓胡,我这种只有内在美的还是姓李算了,否则没的玷污了胡家的门楣。

年轻人都叫我“李姐”,不知我姓什么的就叫我“大姐”,其实我知道那些刚毕业新进的小年轻看着年龄想喊我“阿姨”的心都有,但是现在的年轻人八面玲珑,会得照顾我的一颗老心,看在我老大未嫁的面上,都春光灿烂地叫我一声“姐”,给了我很美好的享受和憧憬。

很多人问起过,我怎么会想到退居农家的,我的答案千篇一律,我就是想把“工农商学兵”中的“农”字给补全了,不想给此生留下遗憾。但是没人相信我的说法,(连我自己都不很相信),就象没人相信我真的会象武侠小说写的“金盆洗手”一样。第一年我正忙得屁颠屁颠地布局我的混水庄园的时候,几乎隔天就有人来看我,天天晚上有请我出山吃饭的电话,我知道他们都不相信我会歇手,保不准哪天凡心大起,丢下锄头杀回商场,他们那是不愿意断了与我的那根连线。但是时至今日,他们也都清楚了,今年“五一”,一个一直跟着我叫“李姐”,礼数从来不缺的小伙子结婚,我还是从别人嘴里得知,我知道我是真正的退出了。心里不是没起过一点涟漪的。

我的庄园建在一个向阳坡地上,旁边有条小河流过,初来的人都要先去小河实地考察一番,但一见小河清彻见底,明明不是混水,都不明白了。其实有什么可以不明白的,人家风雅的人会说“偷得浮生半日闲”,给自己的书斋起名叫“半闲”,咱什么人,俗不可耐的商人呐,当然只知“混水摸鱼”,滚滚红尘中我摸着鱼儿过自己的清闲日子,不亦快哉?

既是庄园,总得出产些什么,但是我费着脑筋取舍着春天灿烂的桃李花,炎夏累累的葡萄,金秋耀眼的银杏叶,寒冬飘香的腊梅后,最后小手一摆,咱又不愁钱,爱看什么种什么,爱吃什么种什么。所以外人进门一看,庄园里面乱糟糟的不成方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才结果的葡萄是我到金华特意找来的美国红提名品“红地球”,那棵现在还光开花不结果的枣树是我亲自开车杀到山东临沂挖来的冬枣,还有那树莓,那蓝莓,那柚子,那枇杷,附近一所中学的生物老师对我这儿早垂涎三尺不只一天了,但我当作不知,否则他哪天领一群毛头小子进来开现场课,我这儿还不成了花果山?

一 老狐狸的夜遇

每年的七八九月份,我们这儿总要刮几次台风,今天中午,我眼看着黑云从山那边推了过来,一早叫园里工作的人回家避风。然后我端把竹椅坐在背风的露台上,翘着脚看风生水起,乌云罩顶。不说我的那些没长大的果树给风扭得晕头转向,就是吊在钢架棚下面的丝瓜都挥得象狂热歌迷手中的塑料充气棒似地快,场面非常动感劲爆。我不由想起小时候看的《屈原》里面的一段:

鼓动吧,风!咆哮吧,雷!闪耀吧,电!把一切沉睡在黑暗怀里的东西,毁灭,毁灭,毁灭呀!

台风旋转得很快,强大的风势裹带着硕大的雨滴猛砸在露台地板上,溅起如烟的飞雾,露台即使有宽大的屋檐遮掩,我的两只脚还是浇得如浸在水里一般。此刻我很有冲出去在雨里透淋的冲动,但是略一抬身却又坐了回去。这等动作除非大喜大悲,浑然不觉之下做出来才看着合理,我去下面淋着干什么?回头还得收拾湿衣服。

但是风声雨势电闪雷鸣组合而成的交响实在太过震撼,用酸旧文人的话说是“当浮一大白”。浮就浮,庄园的地下室多的是自家果子浸出来的甜津津的果酒,我飞身下去拎了一瓶上来,就着灯光一看,原来是红树莓浸酒。果酒色如桃红葡萄酒,满满注入郁金香玻璃杯里,正待浮上一白,忽听风雨声中传来一阵打门声。什么人可能在风雨交加的夜晚到得混水庄园这等偏僻的地方?这等天气实在不是待客之时,倒是电影里杀人抢劫的时候常会出现这样的场景。我从内蒙带来的两条巨型牧羊犬这时不避风雨,悄悄掩过来把我护在中间。关键时刻,它们比一个男朋友还顶用。

我熄了走廊上面的灯,独亮大门旁边的路灯,如果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人带凶器过来,此刻他明我暗,应是无从下手。打点妥当,我才开了电动大门。

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男子步履沉重地转进大门,也没说快跑几步,而是闲庭信步般径直来到我所处的屋檐下,见了我的两条牧羊犬四只火红灯笼般的眼睛才停下步来,然后就看看狗眼,再看看我的眼,还不忘四处打量几眼。而我的眼睛就清闲得多,只看住他一人就行。这人全身湿透,夏天单薄的衣服全紧贴其身,越发显示出他挺拔的身板,宽厚的胸膛,和粗壮的手臂。不过也看得出他身上应该没有携带什么武器弹药,只要不会使我一招毙命,相信我的两只大狗还是够对付他的。我这才放心重新打开廊灯。

“神仙?妖怪?鬼?”我终于还是不肯没创意地照搬照抄,挣扎着加了个“鬼”。我见那人只是微微抬抬眼皮,从睫毛下看看我,立刻又转掉眼光去看狗。虽然我知道我年老色衰不中看,但是被人这么轻视还是心有不甘。何况他身在我家屋檐下,居然还敢如此强项,视我若无物,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是两人这么对着也不是办法,何况台风刮得正猛,又不好打发他走,这点善心我难得还是有点的。我推测一下问道:“开车进来迷路,车子陷沟里了,还是虐待自己斗天斗地妄图可以斗败大自然?”

那人终于回答了一句,不,只是两个字:“前者。”当真是惜字如金的典范。

嗯,这就是了。看看这人露在灯光下苦大仇深的半张脸,料想隐在背光处的另半张也一样仇深苦大,我简直不用动脑筋就可以猜出此人一定心有不满,拿汽油不要钱地来荒郊野地撒气,没想到会遇到暴风雨。不过这人的脾气也太大了点,台风天气里能绝境逢生撞到我这么温暖的所在,他好歹应该有所表示才是,怎么还是一付欠他三百两的长脸?唉,其实我实在不是那么八卦的人,我真的不想想那么多的,但是我实在是闷得慌了。

不过再怎么着,我曾经也是大姐过,关住嘴巴的这一点自制还是有一点的。俯身摸摸狗狗的头,转身进了客厅,等两只狗狗也跟进来了后,才淡淡地给了外面的人一句:“进来吧。”我看得出他忌惮我的两只狗,只要我的好狗挡着道,他是说什么不敢进门的,所谓的好汉不吃眼前亏。

对了,说了半天,还没告诉你们狗狗的名字,我是不是有点太不尊重我的狗狗了?我的两只狗狗一公一母,公的叫小黑,母的叫大黑,并不是因为他们身材有大小,实在是因为小黑不幸落在我这么个大女人主义的恶毒女子手里,它身材再魁梧,我也当没看见,就是叫它小黑。即使它儿女成群,还是做定了小黑。

那人一进客厅门,我立刻原谅了他的苦大愁深。你说哪张被打得象青面兽杨志的脸会是阳光灿烂的?我自觉从卧室掏了衣服出来,当作对那人脸上那团淤青视而不见地道:“这儿有条我托人买的姚明在火箭队的球衣,还有一次性裤,那儿是浴室。出来打赤脚也可,我的地板比有些人的饭桌还干净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