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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亭记(65)

作者: 柒陆76 阅读记录

为薛昭的安危、薛家的前程、阖族的性命……

但是让我始料未及的是,不论哪一方,都不曾再有所动作。

京城波涛汹涌的权利深海,陡然成了一潭死水,平静的近乎诡异。

直到……

四月十五,早朝,长平侯薛昭主动交还西郊大营兵权,以旧伤之由,请辞左右翼前锋营统领一职。

帝大惊,当即驳回,未允。

四月十七,薛昭再度上书乞身,痛陈伤情,言辞恳切。

帝口谕之,胡虏未灭,岂不闻廉颇六十尚有余勇?

四月二十二,早朝,薛昭三度请辞,荐顾太师次子补缺。

帝拂然大怒,斥其狼子野心。

其下属代为求情,帝愈怒,金殿之上剥其官职,削其封邑,连贬其麾下三员大将出京,终允其请。

……

我立在大门前,看着来往车马,心绪翻涌复杂。

《佛经》有言,欲念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从始至终,我一直清楚的知道,我会付出代价,他也会付出代价。

虽从未宣之于口,但我们都暗自做好了赴汤蹈火的准备。

可是。

他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我抱紧胳膊,透过密密的雨帘,一眼遥遥望见,疾驰而归的良人。

“把伞给我,你先回去吧。”

我接过油纸伞,缓缓撑开那幅泼墨山水,听雨声清脆落在其上,一步一步拾阶而下。

檐上积水如断线的珠子,落在水洼之中,激起小小涟漪,圆圆圈圈羁绊不停。

湿重水汽扑面而来,山一般压在心头,细细体味,却并不觉得无助凄苦。

这才明白过来。

从前畏雨,不过是我没有伞,罢了。

“怎么站在这?”薛昭跳下马,信手将缰绳丢给侍从,笑着探头钻进了我伞下。

透亮的水珠从他额角滚落,水路蜿蜒,流进浓黑的剑眉之中,继而啪嗒一下,坠在了睫毛上。

薛昭一时不防,狼狈垂眸,连连眨眼。

那水珠便顺着眼角溢出,挂在满是水渍的脸上,连带着矫饰出的漫不经心也显得格外脆弱柔软。

我突然有一瞬间的失神,心痛如绞,“我遣了马车去接你……怎么……怎么淋成……”

薛昭正揉眼睛,闻言怔了怔,笑握住我持伞的手,宽慰道:“马车太慢,我想快点见到你啊。”

我满腔酸涩难忍,张口欲言,泪意却悄然而至,忙咬唇忍住,片刻后,才强笑道:“都交割清楚了?”

“嗯,”他点点头,郁色一闪而过,仿佛只是我的错觉,转眼又是那副温润衔笑的样子。

我也点点头,抽出帕子,开始擦拭他脸上的雨水。

额头、眉眼、脸颊……

杏色的帕子印上去,洇开一朵朵花,逐渐清晰,又逐渐模糊。

我忍了又忍,终是艰涩道:“是我牵累你……”

“胡说。”

他沉声轻斥,叹息着轻轻拥我入怀,“你我之间,没有谁牵累谁……”

我的眼泪无声渗进他肩头早已湿得不能再湿的衣料之中,触手之处皆是冰凉一片。

记得那年我尚在幼时,薛家的小公子以一篇《青云赋》名动京城,引得士子们争相传颂。

先帝得知后,亲自召见,问其何为青云。

薛昭答曰:冰清玉洁、德厚流光。

先帝又问:青云之士何为?

昭答:立身以德,襟怀坦荡,食我万民,卫我土疆。

先帝大喜,再问:汝虽小儿,可怀青云之志否?

小小薛昭肃容振臂,答曰:我年虽小,亦知报国,心之所向,功不唐捐。

自此后,“三问青云”一时传为佳话,成了父诫子、师劝徒的教本,也多次被太子太傅搬进李彦与我的晨课。

而薛昭也真的如他所言,习翰墨,学诗文,外出游历,参军报国……从未依靠过家族庇佑,一步步走到现在……

所以,这一刻,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到底放弃了些什么。

似是猜到了我在想什么,薛昭扶起我,替我抿了抿鬓发,“皇上应是要和太后做最后一战了。”

他久久凝视着我,道:“既如此,两方势力又怎能容我薛家继续保持中立独善其身?有朝一日,必将逼我站队……”

我吸了吸鼻子,正要开口,又听他继续道:“我交了兵权、辞了官职,从今往后,也就是个靠祖荫的闲散贵族罢了。此番于朝堂上推举顾太师之子,和皇帝翻了脸,又因此被削封减俸,不得不把这帐记在顾家头上……”

他自嘲的笑了笑,“拙劣伎俩,倒也算一石二鸟……”

“阿昭……”我心中难受,不由握紧了他的手。

“没事,”薛昭摇了摇头,笑道,“索性两边都得罪干净,此后咱们……便只管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