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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笑嫣然短篇小说集(11)(5)

就在前几日。夜来又遇见了即墨。

在喧哗的茶楼外,他迎面而来。她难以自控的眼神总是暗暗的盯紧了他,期待着,哪怕是一个点头微笑的表情,一句寡淡的问候,也能当作千言万语来回味。可是,他脚步虚浮,神色恍惚,竟是没有看见她,像一缕幽魂干枯的走过。

诶———

是所谓,情何以堪。

夜来的叹息更重了。这清冷的雨夜,黑暗无边无际,寒衾孤枕,任由回忆侵蚀。屋子里也没有别的人,是她自己要选择住到偏僻的西厢,和她的丈夫保持冷淡疏远。她是萧家的少夫人,可这称呼总让她觉得别扭。

竖日晨起。

夜来在花园的水榭里坐着,拨弄着湿漉漉的秋海棠。两名丫鬟从今出的回廊经过,她听见她们说,隋家散了呢。

夜来一惊,从凳子上霍地站起来。

再听,丫鬟们说,隋家连最后一点血脉也没保住。

隋家的少爷,昨夜猝死。

夜来的世界,瞬间坍塌。

从前,尽管相见似不见,有情还无情,尽管思念和遗憾都是煎熬,但起码,那个人,还在自己能够感知的某个地方,活生生的存在着。

就仿佛是迷途中一盏永远无法靠近的橘色油灯。

渺茫,卑微,却也算希望。

一种慰藉。

可是,那个人死了,形体与灵魂化为灰烬,彻底的消失。就仿佛带走了她的意念,信仰,她感到盲乱,无措。

似是绝望。

她声嘶力竭的哭了起来。紧紧地抵着房门,将外间一切的声音都隔离,然后,缓缓的蹲下去,抱膝呆坐。两年前在榕树下的苦等,也没有换来如此崩溃的瘫软。两年时间所积聚的,那些曾隐忍着吞咽的伤痛与委屈,在这一瞬间,骤然爆发。

即墨。

即墨。

她满脑子都是这个绝望的词汇,不断的做出口型,没有声音。直到天黑,她也没有走出房间,就那么坐着,看着光线彻底泯灭。也不知道了什么时辰,院子里静悄悄的,偶尔刮起一阵风,奖萧瑟的秋叶卷起又抛下。

她忽然听到一个低沉诡异的声音:是你在呼唤我么?

她感到浑身发凉,抬起头,在微弱的暗光里她看到自己的面前站着一名穿黑色长袍戴面具的人。那面具苍白阴森,犹如鬼魅。

她吓得死死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含糊的喘着粗气道,你是谁?

梦魇。

关于梦魇的传说,在民间,早已不是秘密。传说,当一个人遭遇极大的不幸,情感跌至谷底,其意念强烈到场生了歇斯底里的绝望,他的身边,就会出现梦魇。仿佛是一股剧烈的牵引力,将这个半人半魔,又或者是半人半仙的东西,拽到自己面前。

有人相信。

有人怀疑。

夜来原本属于后者。可是,此时,摆在眼前的清楚事实让她不得不相信,她的悲伤绝望,的确为她招来了这传说中的梦魇。而梦魇就仿佛是一个用异装来掩饰自己本来面目的普通男子。有着消瘦的肩,浑身散发着忧伤低沉的气息。

夜来逐渐镇定下来,站起身,问,你是否与传说中一样,可与我签订协议,达成我的任何愿望?

是的。

梦魇点头。

传说只要看到梦魇的人,愿意拿自己所拥有的某件内在或外在的无形之物作交换,就可以实现无论合理还是荒唐的愿望。就比如他们说当今的帝王能登大宝,正是和梦魇履行了交易,而他所支付的报酬,便是他曾经悲天悯人的温柔。

以纯善的美好品格,换取至高的皇位。帝王因而变得多疑,暴躁,野心勃勃。这是让老百姓都惋惜的一件事情。

而夜来呢?

她要以什么做交换呢?她想,她有那么多的可失去,用来换一件不可失去得,怎么也值得。她说,财富,地位,名誉,快乐,健康,等等等等,你想要带走任何一件都可以,我只要隋即墨死而复生。

梦魇似是为这女子的痴情震撼了,僵硬的站着。面具遮盖了他的表情。良久,他道,不可以。我不会和你做这场交易。

为什么?

夜来感到仅有的一丝希望破灭了。刚刚止住的泪,又滚滚的滑落下来。可是梦魇不给她解释,只是冷漠的转过身,挥动长袍,倏地消失在黑暗的角落。

万籁俱静。

只剩下,心碎的声音。

【湛卢】

就是在那一夜,萧湛卢永远不会忘记,他原本是心中挂念夜来,便想要看她,谁知在房门外却听见她不知道和谁的对话——财富,地位,名誉,快乐,健康,等等等等,你想要带走任何一件都可以,我只要隋即墨死而复生——

顿时,萧湛卢幡然痛悟。

已经两年了。他虽也按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素未谋面的妻子,但是,却在挑开喜帕的那一刻,深深的爱上了她。

犹如一见钟情。

从前,他只道她尚未习惯生活的变化,又或许还有一些古怪孤僻的性格因素,所以,他纵然也无奈,懊恼,却不会动怒。一切由着她。将她当作神明。甚至远观不近看,也心甘命抵。他跟自己说总有一天会感动她,是她愿意接受自己这个丈夫,两年来他为此做出了许多努力,也有过沮丧灰心,但总归不至于悲愤绝望。

直到此刻。

他第一次知道了原来在这场婚姻里,还有第三者的存在。甚至,是一个已经死去,他再也无法与其较量的第三者。

他拂袖而去。

钻入潮湿的酒窖,抱着一坛陈年的女儿红,瘫坐着,汩汩的喝了起来。

喝的酩酊大醉。

后来,就是在那个寂静的深夜里,从暗处传来了低沉诡异的声音:是你在呼唤我么?他诡异的笑了,哭哭笑笑的,嗫嚅着说,是的,梦魇,我一直都相信那个传说,呵,你真的来了。

跟夜来不同,萧湛卢是梦魇传说的信徒。他尽量故意是自己的情绪变激烈,激烈的焦灼狂躁以及绝望——

他想要换来梦魇。

最后真的做到了。

他对梦魇说,我想要用一半的财富,来换取我渴求的爱情。梦魇没有立刻回答,好像在思考。他有点急,将心一横,道,全部,我用我全部的财富作这场交易。梦魇摇了摇头,道,主宰着的意思,是你必须用你的健康来交换。

主宰着?萧湛卢有些战栗,看着只有黑色轮廓的梦魇。

是的,梦魇道,不曾真正订立过契约的人,都以为,交换的条件是可以商讨的。但其实,冥冥中已经为你安排了应有的归属。作为梦魇,我会接受到主宰着以特定方式传达的讯号。我只能执行。主宰着需要从你身上带走什么,你若不同意,这交易便告吹。

说罢,万籁俱静。

萧湛卢愕然的站着,站的两腿发软,他问,失去健康,是否意味着死亡?

梦魇道,不会,你的寿命,应该是多少,一天也不会少。你只会变得病态萎靡,像俗语说的,活在药罐子里。至于这程度的轻重,我亦无法预知,便全看你的造化了。刚说完,几个松垮的酒坛塌落了,碎裂的瓦片和醇香的美酒撒了满地。

最后,萧湛卢还是对梦魇说了那句话,好,我答应你。他们的契约便正式签订。像这样以健康换爱情,感觉是一种奋不顾身的伟大。

而那一夜的西厢,立刻便换了旧模样。

再没有阴霾笼罩着,无论黑暗多深邃,也仿佛铺满潋滟晴光。

夜来再也不是以前的夜来了。当她看见萧湛卢踏月而来,她欢欣雀跃的迎向他在几个时辰以前的崩溃绝望荡然无存。那种殷勤,让萧湛卢恍若活在梦里,有点受宠若惊。他试探着问她,你不为隋即墨得死伤心了?

夜来一听,眨了眨眼,道,隋即墨?哦,是了,晨起听说他患病猝死了,确实可惜得很。那清淡的神态,仿佛论及的只是一个普通的邻居,甚至萍水相逢的过路人。这让萧湛卢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他相信梦魇已经兑现了他的承诺,他是真的获得了梦寐以求的爱情,他有点贪婪,还有点懊悔,心想,早知道可以这样轻易,就不必白白的浪费了两年光阴。他便轻佻的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