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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笑嫣然短篇小说集(10)(9)

安佑点头,我便开始讲易淮。像扑克牌一样地摊开,一张一情节,一张一悲喜。安佑听得入神,那表情让我满足于倾诉的快感。陈年的流水帐,单调的情节,亦被我稍加润色,颇具神采。

某天清晨,接到冰非的电话,很是诧异。我的孪生妹妹,至亲至爱,但从小与我分开,在这个国家的另一处生活。这其中有着旁人无可理解的奇特,冰非能感知我,种种际遇,大小轻重,不差毫厘。

冰非说她想我,很想很想。我说我如今人在旅途与寂寞为伍,索性告诉我具体的地址,我会来看你。

冰非说好,随即跳开了话题。她说爱情不过黄粱一梦,但凡行乐,务须及时。冰非是个快乐的孩子,一直都是,却忽然说出些阴晦的文字来。我讶然,我说你是否遇到了不开心的事情。冰非说没有,她说我只是希望你快乐。

因为姐姐不快乐。

跑到卫生间洗脸,对着镜子,看见自己黯哑的肤色,星星点点的斑,恍惚就觉得一夜之间老了红颜。

几近中午,去附近的菜市。住在安佑家的这些天,我想我惟有让自己向欧巴桑靠拢,才能减轻对他的感激。始终认为,对他人的感激之情不可太过,否则会令自己觉得卑微,上天入地都在想着如何偿还,处处是疙瘩。

这与爱情,是同样的道理。

后来我的隐形眼镜就掉了,掉在脏乱的菜市场。也是自那一天起,对这座城市,生出怨愤的倾向。我在青天白日摔了一跤。

咔嚓。剪羊毛的清脆响,脚踝脱了臼。笨小孩跌坐在街边上,面对过往行人漠视的脸,看见塑料口袋里青青白白的菜滚到泥土里,我抽动了两下肩膀,呜呜地竟哭了出来。掏出手机给安佑打电话,他飞也似的来,抱起我,寻着最近的诊所一路狂奔。

我迷朦了泪湿的眼,双手缠着安佑出汗的脖颈,喃喃地唤,易淮你别不管我,易淮。

也许是糊涂,也许是故意,就好比借酒装疯。

安佑定是急了,气了,慌乱地踢开诊所半闭的门,将我往长椅上哗啦一扔,指着我的鼻子大声吼,朱琰琰你看清楚我是谁!

饮鸩未必止渴,画饼不能充饥。我哭得更加汹涌。

安佑是个率性的人,我一直这么看。重庆男子的焦躁脾气,会小心眼,不如北方男子来得洒脱豪气。但却待人真诚,不加修饰掩藏。凡事只要愿意,两个字,便能抛开一切舍命陪君子。

所以安佑仍旧待我好。我不断问他为什么呀为什么。他都不回答。这隐忍,倒像极了我。

再问我是否去过西湖,很突兀地出声,我的心骤然落空,盯住窗外灰蒙蒙的天幕,嗫嚅着说去过。

不想提,是因为那些碎片般的记忆。

在记忆里,易淮是坐在小小的大众汽车的后座,挤在我身边,用暖热的手掌扶住我肩膀的男子。

预定的名额只有三个,参加那次大型的时装发布会。是易淮向上级申请,说要将部门的新同事带去,见识,学习,云云。也是在那次,我心生感激,觉得我与他似又近了,近到只剩下一张飞机票的距离。黯然的表情生动了许多。

到杭州,自然免不了闲暇之余对西湖满怀向往。小声问他,他说有事。问第二遍,仍旧有事。三遍,直到四遍,易淮的脸冷了下来,带有斥责,说我是来杭州学习,而不该览胜。便又觉得,我与他远了。或许是从未近过。

一个人默默地在西湖走,孤独是墙,阻挡了万千旖旎的风光。我实则无可赏味,什么都不曾放在心上。

但仍然是回去得迟了,在宾馆的大门外撞上易淮顾盼的眼。我甚至不敢正视他,低着头说我迷了路。我在撒谎。

易淮冷冷地看我,看得我心都要哭起来。我好不容易摆脱了桎梏的校园,竟又遇见,一个让我像老师一样怕,又像父亲一样渴望亲近的男子。随后有易淮的朋友从出租车上下来,操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很热切地与他拥抱,如同多年未见。

易淮与他说话,我像个低眉顺眼的侍女站在他们旁边,仍旧不敢抬头去看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我听见那男子问我怎么了,易淮说是下属,擅离职守了。语罢呵呵地笑。我很少听到他如此单纯地笑,似是说了一个冷场的笑话,却因为能说,心头松懈,于是简单地快乐。

回程的路上,易淮见我依旧闷闷,拿轻软的语调对我说,下次如果再有机会来杭州,我一定陪你去。

任何一个温柔的细节,我其实都历历谨记。

安佑见我失神,故意沾湿了水,兰花指一弹,冰冰凉凉的液体,落到我几欲沸腾的眼角。手背揩过,连泪花一并擦掉,又微微笑。

安佑说,西湖之美,人间绝色。那时他一直流于失所,诸多城市,四处奔波。做一些偷窃的小买卖,或者玩乐器搞地下乐队,甚至画三流的人体画。杭州是最后一个流浪站,终熬不过去,回了老窝,东拼西借钱开了这么间酒吧。

他的沧桑,疲惫,甚至不堪回首的恐惧,在这段历史的叙述中,呈现得淋漓尽致。我说安佑,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吗。安佑捏我的鼻子,妖精女人,别拿你同情的眼光审度我,好歹我也在大学里混过两年,虽然被开除,最起码我不是文盲。

那会,我受伤的脚颇有好转,一瘸一拐的模样惹得安佑总来笑我。我便抓起纸袋里的爆米花,很用力地朝他扔。然后自己也笑,笑得颠倒。

安佑几乎就要拎着我朝玻璃窗上砸,他说你这妖精女人,弄乱我的屋子。他一直很坚持喊我妖精,又加上女人二字,以示区别。我其实很想告诉他,他应该称我做女子,或者女孩女生,我都厚了脸皮勉强接受。惟有女人,太过沧桑,我并不喜欢。

[四]

七夕,于求爱不得的寂寞女子而言,这样的日子很是难过。恰指一算,我在安佑身边,已是四十又三天。那亦是,最后一天。

冰非又给我打电话了。她这次很开心,说话的语速偏快,且步调轻盈。她说姐姐,他向我求婚,我答应了。姐姐,你来冰非这里,做冰非的伴娘,可好。娇滴滴的央求,我不可拒绝。冰非又说了,爱情不过黄粱一梦。我无奈,我说我知,行乐须及时。

那便是我的七夕。我在黄昏时候看见流云万里,维持我一整天都不安的思绪。忽然乏味之极,想找个男子尝尝唇上的蜜。

只是亲吻而已。不必****,亦无须任何情感。

我把这无理的索求,很认真地告诉了安佑,颇有些楚楚可怜的样子。可我实则很害怕,我的紧张,焦灼,焚心如火的寂寞,我怕它们泄露,我其实幼稚并荒唐。我盼着安佑与我尽快结束这个仪式,可他不动,像被点穴一般,僵在客厅的角落。

和爱情一样折磨。

我说安佑你不要拒绝我,一个吻,一个吻而已。安佑盯着我,略低着头目光朝上,极凶极寒。随之他的唇贴上来,灼热的潮湿的,整个人将我包裹。舌头如同蘸过牛奶的蛋糕卷,恣意地探入拥挤的口腔。那暴戾的气息,竟像在体罚背叛的情人。我欲哭,安佑的手却又探到了两人的身体中间。我的齿缝散出第一声羞涩的声响,我歇斯底里地推开了他,并反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我的七夕。我的初吻。我的爱情。我们都哭了。

我躲进房间给易淮打电话,我听见他压低了声音问,琰琰,你怎么了?第一次,我听见易淮叫我琰琰,我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不是呼我全名,便是很公式化的一句,小朱。莫非真的要隔了天涯,生死两不见,他才舍得赠我一句软语。

琰琰。

我不说话,易淮也不再追问。我几乎想要为他点一盏长寿灯,来报答他未挂断电话的恩德。我们便这样两相尴尬地,握着各自的手机,直到耗尽了电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