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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许之期(131)

刺手。

她缩回去偷笑。

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怜悯他们,也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请求原谅,因为他们失去的东西永远也找不回来,而他在漫长的岁月里毫不知情,毫无负罪感地长大。

很多事情都是别人替他承受了。

他不肯留下吃饭,夫妻俩就一路将他送到小区门口,再三让他代问宋珂好,让他有空常来玩,要带他转一转这个小地方。

其实他们不知道他早就来过,能玩的地方都玩遍了,跟宋珂。

天色渐晚,夕阳温暖如往昔。

无尽的霞光绵延万里,小镇的黄昏比起临江更显得温馨宁静。

那个出租车司机还在等他,等得都睡着了。他敲车窗,司机醒过来,连忙打开车门:“老板忙完了?”

“嗯,有劳你等我。”他说,“今天你的车我包了,带我四处走走。”

出租车载着他从最南端出发,一路慢慢地开回热闹的商业区,途中又经过那座大巴站。他叫师傅停一下,用手机拍了张照片留作纪念。对方笑道:“我拉活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人拍这里,这地方连墙皮都破得掉渣。”

他把车窗降下来抽烟,又听对方问:“老板抽的什么烟?”

宋珂的爸爸应当也一样健谈吧。

他把烟递过去,师傅拿来瞧了瞧,觉得很新奇:“这烟好抽?”

“您试试。”

“不了不了,不能要客人的东西……”

一直转到城北,他转过脸去看窗外,忽然认出对面的这个旧小区。

一座小城,再怎么变,总有一些角落跟不上脚步,被遗忘在岁月的长河里。这片住宅楼就几乎没变,拥挤的小马路,粗糙的水泥墙面,晾满衣服床单的阳台,一楼窄窗上贴着的“超市”二字,这里的一切像从筛网中漏下的沙石,没有人再去细心捡起。

下车时他把烟留在出租车里。站在似曾相识的街口,楼上厨房飘出的炊烟隐约可闻,他却停在那里,很久没有上前。

这里并不是他的老家,他却对这里有种特别的感情。明知早已经物是人非,还是不由自主地来了。

他在路口站了很久,始终没有办法走进熟悉的院子。

他是来了,可是不知道自己来干什么,两手空空,找不回也带不走。有人提着一桶油从旁边的小路过来,从他身边经过,走出去十几米后忽然又回过头,迟疑地冒出一句:“你是……”

抬头看到那张苍老的脸,他没有认出来这是谁。

“小陈?你是不是小陈啊,好几年没见都已经不敢认了。”

记忆蜂拥而至,他终于想起这是住在宋珂楼下的赵阿姨,当年曾用一瓶茅台从她家换得好一顿丰盛的年夜饭。

“赵阿姨。”

他上前帮忙提东西,赵阿姨喜出望外:“真的是你啊?怎么突然回来了?招呼也没打一声。宋珂呢?”

每个人见到他都问起宋珂,因为他与这座小城的唯一关联就是宋珂。没有了宋珂,他连出现在这里的理由都没有。

她坚持留他在家吃晚饭,他再三推辞,最后她直叹气:“你们总是这么忙,来了又马上就要走,坐都不肯坐一会儿。”

他只好说自己是来替宋珂检查房子。

可赵阿姨一下就愣住了,说:“房子早就卖掉了呀,难道宋珂又另外买了一套?”

他也僵在那里。

窗外经过几个人,几辆车,他望着赵阿姨,说不出话。赵阿姨红了眼圈:“去年就卖掉了。当时我们都劝他不要卖,我们说你在这里长大的,根在这里,卖掉以后再想回来看看,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可他说没办法,公司周转不开,现在卖了以后赚了钱再买回来,让我们不用太替他操心。可是怎么能啊,那可是他爸爸留给他的……房子出手的那天我看他眼睛都是红的……”

赵阿姨跟他说了好多的话,问了他好多关于宋珂的事,一直坐到月悬正空。他答应她有空一定回来,跟宋珂一起,她这才不舍地放他离开,离别时嘱咐他们要注意身体,别只知道为工作拼命,要按时吃饭,好好休息。

他只能点头。

对面几幢小楼远远地亮着灯,窗隙里人影疏离,可惜他拾级走到楼上,再也敲不开那扇门。曾经他们一大早出门吃早餐,傍晚踩着夕阳的尾巴买了许多菜,在巷口悄悄地牵手,在楼道里无声地亲吻彼此,在卧室里拥着看烟花灿烂。

如今这一切都没有了。

他不能想象宋珂遇到过什么困难,不能想象宋珂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把房子卖了,更不能想象宋珂是怎样矛盾地,矛盾地替他将工资卡交给那家人。

他想宋珂一定是恨过他的,恨他的出身,恨他不记得。可宋珂仍然选择坚守着他们的公司,坚守着过去,哪怕他什么也不记得,哪怕为了他们之间那一点薄弱的联系,连最后的家都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