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翅鸟(137)+番外
“是!”于是城防官咬牙退下了。
厅堂里灌进潮湿刺骨的风,有水果烂熟的气味。元老们窸窣摆弄文件,低声赞叹。山茶花家的基因正在一代一代变得完美。
恩萧心里木木的,像揣了个顽固的冰块,太大一块了,焐都焐不化。他还太小,意识不到他的一句“杀”能要走多少人的命。
他更没想到,那帮“感染者”在牢里被机枪扫射过后,尸体都没清理完,研究所就传来消息,说检测模型有误,杀错人了。
城防所再次施展了威压,把消息封锁得密不透风。研究所所长问责。A003办事不利,在福音那儿领了罚,那一顿从后颈漫散出来的神经痛过后,他虚弱地躺在床上,点了恩萧的眉心,说:“这处罚可不好受,但只能罚我,罚不到你……可你别忘了,那些人怎么死的……”
“你亲口说的杀,”A003笑得古怪,“是你说的,你永远也脱不了干系……”
恩萧除了转过身去,脚步凌乱地走开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却听A003虚弱、又刺耳的笑声追来,好像马上就要笑得断了气,一抽一抽,踩着恩萧的脚后跟。
……
年少的记忆不太清晰,痛感却很清晰,恩萧说着说着就叹了口气,心潮起浮,指尖掐白。
谢知行已经没有抱着他了,跑到一旁烦闷地叼了根草嚼着,每一道齿印都像抽在他心里的一鞭。
手掌撑在淋湿的石台上,仿佛触着一具死尸,刺骨冰凉。
该疼还是该恨,他不明白,他心里乱了。
恩萧嘴角僵着,缓缓地泛起一波苦笑:“谢知行,恨我吧?”
谢知行良久把草根吐了:“不怪你,恩萧。即便你不说,他也会杀人的。”
他给恩萧找借口,也给自己找借口。
恩萧:“没用的,是我出的主意,我是罪魁祸首……你不用替我找借口。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可怜我。我是让你看清楚,我是个什么人。那三千亡魂,已经与我形影相伴多年了,他们怨我,我知道。”
他说的是夜里那些如影随形的鬼魅声,那些永无止境的梦魇。
“人果然是不能轻易犯错的,有些事情可以很轻易就过去,但有些事情,像罪愆,是烙在骨头上的,想忘掉,除非抽骨洗髓……但我已经完全腐烂掉了。”恩萧说,“但说来也奇怪,从前总是阿沉陪着我,我就能安心,现在换你来了,我竟然也不会梦魇。”
谢知行想起夜里恩萧偶然会抽动惊醒的身躯,似乎自己的心脏也跟着抽搐了一下。他磨磨牙齿:“我比不上你的阿沉。”
恩萧的眼神黯淡下去,喝一口热水,呼的气像吐出一口苦涩的尼古丁:“你们是不一样。阿沉……始终是我亏欠他。”
十几岁的那段日子最为失色。
研究所的动作很快,用了三个月研制出解药,丧尸潮很快抑制下去了。然而这次城邦损失惨重,内城封锁,中城外城未来得及转移至内城封锁区的居民,就只能随着外面丧尸一起死了。
谁死了,谁又该活着,刽子手杀人如麻,手起刀落,什么也不记得。
误杀在所难免,城墙倾颓,血泊蜿蜒,像溃堤的恨意,绵绵不绝。
枪炮、病毒、尸块,满目疮痍。
于是数量本就算不上多的人类,经此一劫,一下又损失了三分之一的人口。曾经遍布地球,乃至飞向太空的人类,如今剩下不到十万。
终究是人类失败了。有人想要研究强健体魄、最好抗辐射的血清,实验不太成功,又没有能力控制变异体,研究所主管的博士疯了,城邦是人类的囚笼,耗尽力气也出不去。
育儿所本着节约有限资源的原委,不扩大人口生产量。
恩萧的日子难熬。他看得出来,平日里仆人对他是尊敬,心底即便说不上喜欢,至少也不厌恶的,然而丧尸潮之后几年,人人见他都低眉顺眼,那眉眼里含着的是惧怕。
十四岁那时他已抽条拔节,身段颀长,单薄的脊梁骨透着韧劲儿。那时他的气质、脾性已可见一斑,他是一把剑,只是那时更薄更轻,这时更锈更旧。
其实那时才是他第一次见到酒,是讨好的下人送来的,说喝了能忘忧。
林沉进房时便看到,眉头动了动:“少爷,您手上拿的可不是好东西。”
“怎么?”恩萧端着那酒壶晃了晃,皱着眉吸了一下那酒气。
“少爷可不知道,这东西是下等人喝的。喝了要发疯,样子很难看。”林沉夺过酒壶说。
“……这样啊。”恩萧说着,在躺椅上挪了挪身子,看苍茫月色。
前日的月色染着血色,是锈蚀的、古旧的黄。今天起了点微风,月华清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