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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王寡女(544)

睁开眼,她看见萧乾就坐在她的床边不远。

背对着她,面对着空茫黑暗的窗户,他在发愣。

墨九迟疑半晌,轻咳一声,笑眯眯打个呵欠。

“六郎怎么在这里?”

萧乾转头,眸底是一片通红,“我过来瞧瞧你。”

瞧她,好端端的,她有什么可瞧的?

墨九微微嘟嘴,理了理衣裳坐起在床上,和着被子抱紧膝盖,就那般乖乖地看他,也不揭穿他身上无处不在的孤寂与落寞,似笑非笑的半眯着睡眼惺忪的眼,像一个可爱的小姑娘。

“六郎这是想我了?”

“想。”萧乾回头,唇角微挽,似带了一点笑,又似带了一点涩味儿,一瞬后,目光再次调转向窗口,声音悠悠的,像是在对她说,可仔细一听,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昨夜大雨,我突然有些怕。”

怕,六郎也会怕么?

怕了……也敢承认么?

他是这么一个高冷孤绝的萧六郎啊!

墨九把下巴搁膝盖上,“怕什么?”

萧乾沉吟片刻,突地喑哑悠声。

“怕你会突然不见。”

木椅上独坐的萧乾,冷峻挺拔的身躯,被布帘外稀薄潮湿的晨光,映衬得像一个失了魂魄的雕塑,面色苍白,毫无血色。

墨九见状,眼窝微微一热。

“萧六郎,你永远也不会失去我的。”

他没有说出心里话,可墨九却懂得。

他怕的不是她会不见,而是失去她。

一个人失去了太多的亲人,心里的伤口就会越来越多,越来越痛,于这个世界的存在感,也就会越来越低,甚至有的时候会找不到,找不到存在的意义。

这也是她为什么一直以来,都十分热衷于支持萧六郎争那一个其实虚无缥缈的皇图霸业的很大一部分原因。

说到底,不过为了一份追求。

若无追求,他的人生,会不会寂寞如雪?

当然,若他真的得偿所愿,一展抱负,于她而言,是幸或不幸,她其实完全没有想那么多,也想不了那么远。

静谧的帐篷里,许久没有声音。

好一会,方才听见萧乾低声叹笑。

“阿九总说永远,你可知,永远是多远?”

“永远啊?大概就是与生命差不多远吧。”

“生命尽头,就是最远的永远?”萧乾挑眉。

“不,有比生命尽头还要远的地方。”

“什么?”

“坟墓——”墨九嘻嘻笑着,冲他眨眼,“等咱俩都没了,也不会是最远的永远……我会和你一起,合棺入殓,那才是真正的永远呢,只要天不荒,地不老,就会一直在一起。”

“你啊,唉!”萧乾无奈地摇了摇头,带了一丝笑。可论及“死亡”,他深邃的眸底,似乎闪过一抹微妙的苦涩,“阿九,便是要死,你也得死在我的后面。”

墨九瞪大眸子,笑着嗤他。

“为什么啊?你说你,好自私,难道不知道活着的人,其实比死去的人,更加痛苦吗?”

所以,一次次送别亲人的萧乾,是多么痛苦?

墨九大抵猜到了他的心绪,却见他微微一笑,慢慢走过来,慎重地握紧了她的手。

“答应我,就让我自私一回。”

墨九短暂的缄默。而后哼一声,眯眯眼。

“好,九爷就让你占这个便宜,不过——”

迟疑片刻,她突地抬头,笑问,“你得先告诉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既然大郎早已过世,也就没有那冲喜一说了,为什么你好端端的,突然就想要娶我了呢?”

看他久久不答,她眼珠子骨碌碌一转。

“莫非,你早就暗恋我?”

萧乾嘴角微微抽搐。

“阿九想多了。我都不曾见过你,何来恋上?”

“……哎呀,我好失望,你居然没有暗恋我。”

“至少那时,是没有半分想法的。”

“明白了,你个禽兽啊!怪不得你半点都不心疼地把我娶入萧家,哪怕明知道根本就没有大郎,我得守一辈子的活寡,你也丝毫都不顾及的,对不对?”

她说得委屈,萧乾却没有反驳。

他目光幽幽,声有凉意,喟叹一下,似是纾解着心中长久的郁气,又似要将一些过往的艰涩之事,悉数排出。

“我是不曾想过,会与你有什么苟且,也想不起到底何时入得你的瓮,受得你的缠,莫名就觉得你在心底,变得不一样了……也许是*蛊,也许不是。我细思过,不得其解。然这世间之情,又何来解法?”

听他敞露心迹,墨九沉默。

这一瞬,她觉得她与萧六郎也无不同。

一开始,她也没有想过,会与他有什么纠缠。

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到底是不是*蛊,这个时候,谁又说得清?反正,爱情来了,就是来了。赶不走,也抹不掉,交缠不清。

她扑住他的怀里,环住他的腰,像一个害羞的姑娘,在与情郎絮语,“那么,萧六郎,我们就只有好好在一起,共同经历这世间浮华,走向命运必将推向的……那个永远的永远了。”

萧乾回抱她,低头,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

“好。”

**

吃早膳的时候,墨九去探望了一下彭欣。

此刻,彭欣已然知道了他们昨夜去离墓寻找宋骜的结果,那张本就瘦削的脸,似乎更瘦了几分。下巴尖了,脸也白了……

墨九拍拍她肩,唤她一起去吃饭。

“别想太多,我们一定会找到他的。走,先去尝尝我做的手扒饭……嘿嘿,第一次试做,也不晓得口味怎么样……”

彭欣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你去吧,我不吃了。”

“不吃怎么行?”墨九当即挑了眉头,瞥一眼刚吃过药躺床上,阖紧双眼,一动也不动的宋彻,她出去唤了曹元进来,吩咐他守好宋彻,然后拽了彭欣出去。

“就算不吃饭,你也得出来见见天光,看看这个草原的颜色吧?天天关在帐篷,你也不怕长霉?改天回了兴隆山,连小虫儿都不认得你这个娘了,可怎生是好?”

听到小虫儿,彭欣红了眼。

慢慢垂首,她看着鞋尖,默默无言。

墨九看着她的头顶,望一眼天高地阔的山坡草地,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空气,从怀里掏出那一个小木头人来,递到彭欣的面前。

“喏。给你的。”

彭欣视线扫过来,看了片刻,没有接。

墨九道:“原本这个时候是不想给你的,怕惹得你伤心,但我刚才又突然觉得,一个人忍受痛苦的潜能,其实是巨大的。也许真的痛到了极点,压到了一个人的承受极限,反而会好起来。所以,拿着吧,看看,他亲手给你们儿子雕的。”

把与这个小木头有人关的故事告诉了彭欣,墨九一眼不多瞧,随即就转了身,“别忘了,宋骜还没找到,你也还有一个儿子呢。俗话说,妇人虽弱,为母则强,你自个儿好好掂量吧,我吃着手扒饭等你……一刻钟,晚了不留。”

负着双手,她大步离开。

那挺直的身姿,有一种飒飒的英气。

这一直是墨九不同于众的地方。

彭欣注视着她越来越远的背影,久久没有挪开视线。

想当初萧乾临安“亡故”,她亦不曾被压垮肩膀,始终如一的做着自己应当做的事,坚强地活了下来,终是等来了雨过天晴……

可她呢?

彭欣叹口气,低头,注视着雕工粗糙的小人儿。

看到那一只巨大的丁丁,她“哧”一声,笑了。

也只有宋骜,才会做这样幼稚的事情了吧?

这个男人啦,她至今无法形容他,也无法形容对他的感觉……胡思乱想着,彭欣将小木头人迎风辗转,看了又看,突然眼睛一眯。

只见小木人的两只脚板心,都雕着字。

一边写着:吾儿:你是为父的骄傲,为父也要成为你的骄傲,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