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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风与热花雕(54)

眼下,得知陈年已经知道她妈妈去世的消息,路吉祥更是坐不住了,而且,陪在陈年旁边的那个男人,虽然不怎么拿正眼看他,神色也清清淡淡的,可在那波澜不惊的目光注视下,路吉祥忽然产生了一种被洞悉所有真相的恐惧不安感,后背阵阵发凉,他没坐几分钟就找借口走了。

那矮胖的背影,像是逃命似的夺门而出。

“我舅舅也是很早就知道了,对吗?”陈年收回视线,她想起路招弟和自己提过,舅舅曾喝得酩酊大醉躲在后院哭,算算日子,应该八九不离十了。

程遇风“嗯”了一声,“当时,他和我爷爷一起上山的。”

陈年没再说话了。

下午,她提出想回家,程遇风问过医生,得到允许后,办了出院手续,日暮西斜时分,两人一起回到了桃源镇。

火红的夕阳藏在云层后,周围霞光万丈。

陈年家的木门前,伫立着一道苍老的身影,正是从A市远道而来的程立学,这是他第二次来到桃源镇,可四周的一切对他来说并不陌生——

从前,路如意绘声绘色地跟他描述过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连哪块青石板下隐居着蚂蚁他都一清二楚,旧地重游,心境却大不相同了。

程遇风看到只有爷爷一个人过来,漆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后就大概猜到容昭那边应该是又出什么事了。

“程爷爷。”

陈年对程立学的出现,并不感到意外,程立学慈祥地看着她,千言万语哽在心头,最后只是说了句,“好孩子。”

他给陈年带来了路如意的遗物。

一部碎了半个屏幕的旧红米手机、一个穿着发白红绳的玉坠,一支看起来很新的黑色录音笔,还有一张银行卡。

这就是路如意留给陈年的全部东西。

陈年伸出双手,纤细的十根手指都在抖着,缓慢地穿过稀薄染着金光的黄昏空气,她终于还是稳稳地接住了,用力按在自己心口。

就像抱住了妈妈,给了她最后一个离别的拥抱。

“我妈妈……走的时候……还……”

陈年摇摇头,不再问下去了。

一定是不安心的吧?

路如意走的时候,并没有完全合眼。明明知道不可能,可她的余光还是看着门口的方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还在等自己在这个世间最牵挂的那个人。

她知道自己等不到的,但她依然要等。

年年,对不起啊,妈妈不是故意丢下你一个人的,不要怪妈妈。如果可以,妈妈多么希望能看到你长大成人结婚生子那一天,可妈妈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

“我妈妈是什么时候走的?”

程立学说:“6月16日晚上九点零七分。”

那晚,陈年就在A市的某个宾馆,她经历了一场劫后余生,惊魂未定,而她妈妈就在相隔不远的中心医院,走完了人生中的最后一段路。

没有告别。

当晚,陈年把自己关进房间,手里握着笔,一遍遍不知疲倦地写着,脚边层层叠叠堆了一堆废纸。窗外天色蒙蒙亮了,她这才走出来。

程立学年纪大了,身体受不住,昨晚就先去镇上宾馆休息了,只有程遇风留在陈年家,他守着陈年房间的灯直到夜深,不知不觉也在椅子上睡了过去,不过睡得不深,听到一点动静就醒来了。

“机长,早。”

陈年站在水井边刷牙,初冬清晨微弱的阳光照在她身上,肃穆的一身黑衣无形中被柔化几分,她吐出混着白泡沫的水,跟程遇风说,“我待会要上山一趟。”

程遇风发现她有什么不一样了,盯着她发间别着的一朵小白花,半晌才点点头,“好。”

没有吃早餐,两人一路迎着朝阳来到山上。

陈年在无名墓碑前蹲下,摸了摸冰凉的碑身,然后从随身小包里拿出一把刻刀,在上面认真地比对了一番,“不知道合不合规矩,可我不管了。昨晚练习了很久呢,我一定会帮您把名字刻得漂漂亮亮的。”

以前,妈妈监督她练了一手好字,现在,她在墓碑上刻下妈妈留在世间的名字。

在陈年手下,一个“先”字露出了轮廓。

渐渐的,太阳已经升到中天了,暖和的光笼罩着陈年,她刻下最后一个“立”字,双膝弯下来,变成了跪的姿势。

她的视线专注地看着墓碑。

先母路如意之墓,接着是生卒年,最后是女儿陈年敬立。

这是整个桃源镇有史以来,第一座由女儿为母亲立的墓碑,上面的每一个字,端正庄严,由陈年亲手刻下,一笔一划都饱含了她对妈妈的眷恋和怀念。

陈年轻轻抚摸着墓碑上的照片,“我保送A大了,下个月还要出国比赛,这一切确实都如您所愿了,可我们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多可惜,您说是不是?”

“其实我并没有您想象得那么脆弱的……”

她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妈妈,您安息吧。”

以后,年年一定会好好的。

第39章 第三十九坛花雕

“机长, 我可能没有力气走回去了。”

陈年在地上又蹲又跪了很长时间, 双腿发麻,加上一夜未睡又没有吃早餐, 体力消耗太严重,她尝试了几次,才勉强站起身。

头晕眼花。

还好程遇风及时给她搭了一把手,这才没有重新摔回去。

程遇风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墓碑, 低声问:“好了?”

陈年点点头:“好了。”

她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当然还是会难过,但不会继续颓丧下去了, 妈妈也不会想要看到她这个样子, 所以她要尽快振作起来。

“那我们回去吧。”

程遇风蹲下身, 意思很明显了,他要背她回去。

陈年趴到他背上, 双手搂住他脖子,又回头看了一眼墓碑, 在心里跟妈妈告别:“妈妈, 再见。”

希望您在另一个世界已经和外公、爸爸团圆。

两个至亲都葬在这里, 绿水青山明月清风为伴,也不会再被红尘俗世烦恼所扰,将来不论陈年去了什么地方, 桃源镇永远是她生命中的根。

被一朵巨大白云遮住的太阳又重新露脸, 天地在一瞬间敞亮温暖起来, 陈年微微扬起头, 感觉阳光像一双温柔的手在轻抚自己的脸颊, 她张开手去接,风从白皙指间溜过去。

程遇风从地上的影子看到她的动作,眉心舒展开来,连日郁积在眼底的担忧也随之云淡风轻。

这个小姑娘外表看着柔弱,其实她比所有人想象得要坚强太多。至于她妈妈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或许永远都得不到答案了。

然而,不论对错,有一点是确定的,路如意一直以这世上最深最宽最广的爱呵护着陈年,让她无忧无虑地长大,把她教成了一个善良坚韧的人,尽管她们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

程遇风又想起了容昭,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容昭昨晚又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如今人还昏迷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这些年尽管她从来都不说,但大家都看得出来,她每次从死亡边缘线挣扎着往生的最大动力,就是她那失散多年的女儿。

好不容易才等来和女儿相认的这一天,就算再怎么艰难,她也肯定不会轻言放弃的。

至于陈年,程遇风莫名笃定,当她知道,这世上有两个和她血脉相连的人,十四年来,从未放弃寻找她,日日夜夜都在等她回家。她那颗柔软的心会深受触动,只要给足够时间,她会慢慢接受自己就是小叶子的事实。

陈年能明显感觉到程遇风的脚步变沉重了,“机长,你怎么了?”

“没事。”

可他看起来心事重重,不像没事的样子啊。

“真没事?”

“嗯。”

陈年就没有问下去了。

程遇风背着她走到山脚下,陈年想下地自己走,他没让,把她往上托了托,步履平稳地穿过狭窄小路,往镇上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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