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凉风与热花雕(27)

平时这时候奶奶都是在床上睡觉的,不知怎么就不见了人影。

路招弟一下慌了,在陈年家找了个底朝天,重点检查了前院的水井,又在附近溜了几圈,沿着桃源河一路走到尽头,还是没找到人,急得出了满身大汗,跌跌撞撞跑回家,爸爸正醉得鼾声震天,怎么都叫不醒,她狠了狠心,冲进厨房舀了一勺冷水,闭着眼泼到他身上去。

冷水一泼,路吉祥好像觉得凉快不少,翻过身去睡得更舒服了,路招弟只好自己再出去找,越找越绝望,她这才打电话给陈年。

路招弟看到陈年,就像重新找回了主心骨,抱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程遇风拿了两瓶矿泉水走过去,路招弟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个陌生男人,一时间惊愕得连啜泣都忘了,只是瞪大眼看着他。

“他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位程遇风机长,”陈年轻声告诉她,“这次也是他送我回来的。”

程遇风给她们每人递了一瓶矿泉水,路招弟先是拘谨,犹豫着该不该接,可她舔了舔唇发现都裂开了,于是把水接过来,三两下拧开,仰头就“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瓶,她又反手抹了抹嘴角,过度使用的嗓子有了清水的润泽,总算舒服了不少。

“你外婆平时有没有常去的地方?”

陈年摇摇头:“自从生了病,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醒着时也很少出家门。”

程遇风又问:“那她这两天有没有什么异样?”

这个问题只有路招弟能答,她想了想,“没什么不同……”她努力回忆,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对了!大前天我听她在念叨过两天就是爷爷忌日,会不会……”

奶奶真正清醒的时候很少,说的大部分都是胡话,爷爷的忌日在十二月初二,还早着呢,路招弟就没把她的话放心里去。

陈年飞快地接上去:“外婆很可能跑到山上去了。”

她又看程遇风,很自然地去找他的视线,“机长。”

“事不宜迟,”程遇风点点头,“我们赶紧上山。”

路招弟也要跟着去,陈年后知后觉地发现她走路一瘸一拐的,连忙拉住她,“你脚怎么了?”

“跑得太急,”路招弟讪讪的,“不小心摔了一跤。”

陈年心疼地摸摸她还泛着红热的脸。

程遇风说:“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和陈年去就可以了。你看看家里有没有药酒,先搽一下。”

路招弟的脸更红了,不过她肤色深,倒也看不出什么变化,想到自己拖着伤脚,可能还会拖慢他们的速度,她点点头,“好。”

程遇风和陈年就往青林山的方向去了。

山不算高,只是面积大,零零星星冒着一座座孤坟,这些都是很有些年头的坟墓了,那时连生存都是个问题,人死了也只是简单卷块草席,在山上随便找个地方浅浅埋了,陈年听妈妈说,她小时候经常能看到不少野狗在山上晃悠,冬去春来,只只养得膘肥肉壮毛发光亮……后来随着殉葬制度的完善,政府那边花了不少力气,总算开发出了一片墓地,寻常老百姓去世后才有了妥帖有尊严的去处。

陈年的外公就安葬在那片墓地里,她远远地看去,依稀看到了一个黑影,脚步微顿后,立刻跑了起来。

裙摆带起的风吹得两边花草摇来摇去。

“外婆!”

外婆真的在山上,陈年看到她坐在外公墓前,神色安详地和她的老头子说着话,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来,“如意,你回来啦!”

陈年跪在外公墓前,伸出双手把外婆抱住,吸吸鼻子,“嗯,我回来了。”

“我刚刚还跟你爸说,你一定会回来的。”外婆看着被关在泛黄照片里的老头子,得意地笑了,“你哥怎么没来呢,这个不孝子,今天可是他爸的忌日。”

外婆张望的目光找到了程遇风,她笑道,“阿烨你也来了,真好,真好……”

阿烨是她女婿,也就是陈年的父亲陈烨。

“外婆,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家去吧。”

“好。”外婆握着陈年的手站起来,“回家我给你们做饭去。”她又弯下腰,很不舍地把脸颊贴上老头子的照片,像少女似的蹭了蹭:“老头子,我先回去了,改天再来看你。”

外婆身体本来就不好,上山肯定费了不少力气,加上又在地上坐了太久,她起来时双腿都打着哆嗦,抖得好像下一秒就会支撑不住身子,陈年看得心惊肉跳。

程遇风见状,缓缓蹲下来,“我来背吧。”

“机长,谢……”

“你忘记我和你说过的话了?”

陈年抿紧嘴唇。

程遇风稳稳地把外婆背起来,走在前面,陈年正要跟上去时,不经意发现外公的墓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座新墓,更奇怪的是,墓碑上一个字都没有。

这是谁的墓?

她记得清明扫墓时这处还是空着的。

程遇风走了几步发觉陈年没有跟上来,回过头,见她正盯着旁边的无字墓看,他脸色瞬间微变,想都没想就倒回去,空出一只手利落地扣住她的手腕,他语气温和地说:“走吧。”

夕阳隐在青山外,随意往天边撒了一大片绚烂的晚霞,归巢的倦鸟飞掠过林梢,眨眼间消失踪影。

陈年的全部注意力都被轻扣着自己手腕的那只大手吸引过去,干燥的、温热的、甚至带着点薄茧的粗糙触感,清晰分明又存在感强烈地提醒着她,和上次在A市那次意外抱住他不一样,这次是他主动……

她脑中蓦地、不合时宜地浮现“肌肤相亲”四个字,顿感口干舌燥,脸颊连着耳根那片一点点地被天边红霞染成了绯色。

第20章 第二十缕凉风

走到山脚下, 当天边的第一颗星亮起来时,程遇风才松开陈年的手,他牵她的时候似乎有些急切,松开时却很自然, 就像山风吹落一片轻飘飘的枯叶,连面上表情都是波澜不兴的。

陈年可不像程遇风那么淡定, 她揉了揉手腕,觉得那处皮肤热度惊人, 她不由自主地看向前面那道颀长的背影, 神色若有所思。

思绪如山间的风捉摸不定, 像想了很多事, 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了些什么。

外婆找回来了,好在有惊无险,虚惊一场。陈年的一颗心彻底落下来, 被清凉晚风一吹,整个人都轻松得不可思议, 她松开发绳,黑发立时披了满肩, 她又用手随意地拨了拨,快步跟上去。

月亮出来了,是一轮满月,清辉照人。

一行人刚好走过水仙桥。

河水满涨, 河边树木的影子纵横交错铺在水上, 像无数扭曲的手臂, 挣扎着冲出水面,看起来阴森恐怖。身临其境,陈年不禁想起小时候听老豆腐西施提过,桃源河里浸满了游魂,不管是得了绝症生存无望一心求死的,还是连续生了几个女儿都没有生下儿子羞愤自杀的,往水仙桥下一跳就算了事……

但更多溺死在这条河里的,是那些一晌贪欢的产物或者带着原罪降临人世的女婴,她们可能出生才几天,就被父亲或者父亲母亲联手灌下混了安眠药的牛奶,然后在一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晚,悄然无息地被桃源河吞没。

没有人会关心她们去了哪里,唯一能证明她们曾存在过的证据,是天亮后河岸边烧过纸钱的黑印和旁边的两三支残香,它们也证明着那未被全然泯灭但已经扭曲的母性。

桃源镇的男人在杀自己的女儿这件事上几乎是驾轻就熟,且似乎不用背负任何道德和良知的谴责,毕竟头上压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祖训。他们生来好像就只会做一件事,生儿子。只有生了儿子才对得起列祖列宗,只有生了儿子,这辈子才算圆满,最后断气也断得瞑目。

当然这已经是很久远以前的事了,现在还有没有,陈年想,应该没有了吧?

毕竟托科技的福,如今胎儿性别鉴定连小型私人医院都能做,也很敢做,无痛人流广告更是贴满了大街小巷,一旦辨认出胎儿是女婴,自然会有冰冷的手术台去对付,桃源河也因此平静了十多年,可它无辜背负的那些冤屈,又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洗干净呢?

上一篇:举爱齐眉 下一篇:手可摘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