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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乔木兮(7)

嬴舟手探至后背腰间,眉宇中充斥着犹豫,他着实割舍不下,只觉这趟费尽心力,不忍徒劳而归。

而眼前的小椿仍扯着自己飞奔,他不经意地一抬眸,见她手臂上仿若刀风划过,又深刻地添了一道皲裂的新伤。

踯躅再三,终究咬了咬牙,把妖骨朝山下一扔。

冲那只雄狮道:“送你了!”

后者顶着一头噼里啪啦响的天雷,竟还对此念念不望,手足并用,真就不顾一切地猱身追去。

也就是在下一刻,他被人用力地一甩胳膊,径直往前方一“丢”。

那的确是实打实地“丢”,半分不夸张,嬴舟就地打了个滚,一直撞到树干才停下。

他在扬尘四起的泥草灰抬起头,正看到那个身形瘦小纤细的女孩子两臂斜向上,笔直的撑起掌心,与背后高耸入云的白栎树一并,结成了一道肉眼不可见的屏障。

屏障之外,是不近人情的天罚奔雷。

暴涨的电流滋滋卷转,落下的力道似乎一次比一次狠厉,像是铁了心要让不自量力的精怪吃点苦头。

电光每闪一回,白栎树上就会清晰的,犹如刀削斧劈般被斩下一节枝干。

壮阔而葳蕤的树枝山崩一样在八方不断坠落。

那些雷电造成的伤势,无比凌厉地反噬在小椿身上。

嬴舟此时再不解也该明白其中深意了。

“你拿自己接天雷?”他支起身道,“你不要命了吗!”

“天罚旨在毁神灭魂,不是普通精怪承受得了的!”

白栎壳是世间最坚硬的罩甲。

她再怎么说,总归是采了三千年的日月灵气,就算不是与天同寿,好歹也是与天的子孙们同寿。

自己修炼了那么久,什么没学会,就学会了皮糙肉厚。

倘若连这点也派不上用场,三千春秋岂不是白活了。

凌空一道巨响落下来。

小椿不自控地单膝跪地,她手臂固执地没动弹。

又在心里道:

呜呜,我也想要命啊。

可她若是一收手,他们俩不是死得更快吗……

倒是想个可以不必接天雷的好办法啊。

嬴舟总感觉在她支起护盾后,天罚愈发落得狠厉了,带着恼羞成怒的意味,仿佛是刻意想将这个反抗之人毙于掌下。

视线里,少女的宽大的衣袍滑落在肩侧,白皙的胳膊上,裂痕支离破碎。

嬴舟忙弓起腰,匍匐在地,他神色变得极其寒冽,肃杀之气尽显。

咬着的犬牙间溢出某种沉郁的,好似闷雷般的低吼。

随即,他整张脸都发生了变化,灰白的毛自四肢蔓延,火一样烧遍四周。

小椿身上的伤越来越密,仿若敲碎了的瓷器,纹路如蛛网,愈渐扩大,再愈渐深邃。

最后连成一线——

巍然肃穆的长空之上,寒光电流蓄势待发,磅礴的雷电带着难以察觉的怒火呼啸而来,如巨龙狂嗥,大口一张,便将整个白栎树淹没于嘴下。

嬴舟忽觉眼前白光大炽。

刹那间,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

天罚说不清是几时结束的。

白於山的这场无妄之劫,是它自天地开辟以来遭受的头一次祸难,令本就没什么生气的山林,在雷霆过后更加荒芜。

大半的参天巨木被拦腰削断,一时头顶的光线倒是亮了不少。

嬴舟抖了抖脸上的灰土,掀开尾巴,用嘴将掩在皮毛内的姑娘叼了出来。

硕大的栎树当中撕裂开了一条口,狰狞地露出其间白森森的皮肉。

庞然巨物如大厦倾覆,那画面无疑是可怖的。

“诶、诶……你怎么样?”

嬴舟褪去原身,伸手揽住她。

小椿的四肢俨然已经支撑不住人形,凸出灰褐斑驳的树皮,五指与发丝渐次化作细碎的根须,由尖端而起,缓慢地开始枯萎。

她目光在自己苍劲滴翠的树干间不住徘徊,内心感慨地喟叹。

风雨蹉跎上千年,做梦也没想到最终的归宿会来得如此仓促。

她还未长成顶天立地的大妖,亦不曾强大到独当一面。勤勤恳恳地活至成年,老老实实,人畜无害地当妖怪,居然被旁人的天雷劈死了。

难怪都说麻绳专挑细处断,乱雷只打善心人。

我好冤啊。

她心想。

怕是魂魄得在山里游荡上百年才能去投胎的那种。

末了,等眼底悠悠漫起浑浊的白雾,她忽然又觉得。

这遥遥无期,受刑似的年月,就此结束了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横竖,来去都只她一个人。

就算今日走了也不会有谁惦记,这么大一座山呢,春去秋来的候鸟会想起她吗?

嬴舟发现她瞳色不对劲,知晓是大限将至,心里蓦地感到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