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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厄(93)

他记得小时候奔跑在谢家老宅绛红色的围廊里,风吹着海浪竹席扑剌剌响,他无意间听见帘后仆人的流言蜚语,说他刚出生时宗祠为他起卦,说他这一生寡亲缘,鲜恩情,孤克六亲死八方。

他还太小,听不明白,仆人言语中的憎恶与嫌弃他却听得出来。他躲在堂屋松柏挂画后面的密室里气了一天,让阖府的人急慌慌地寻他。直到六岁那年满门被屠,他从每次生气就躲进去的密室里爬出来,母亲倒伏在堂屋冰凉的地砖上,蜿蜒的鲜血漫过她为他纳的鞋底。直到十四岁那年师尊被封印,他眼睁睁看着江左四门的大家长剖开师尊的胸膛,取出血淋淋的六瓣莲心。

直到今日,他来鬼国为父亲收尸,却亲耳听见他说:

那个孩子,我不要了。

他不愿信命,有时候却不得不信。他想起幼时阿翁阿婆与他不甚亲近,望着他的眼神总是复杂又悲哀,充满他看不懂的东西。每回他跑到他们的园子,母亲总是急匆匆地把他拽回来。他以为阿翁阿婆年纪大了,不喜欢吵闹。

原来并非如此。原来从头到尾,他就是个被厌恶的孩子。

第42章 良晤(四)

“你很好,谢岑关。”百里决明怒极反笑,“这梁子我们结下了。”

谢岑关从怀里掏出天极日晷看了看,道:“时间浪费得太多了,我看你也不是想配合我的样子。罢了,我不盘问你无渡都去过哪儿了,直接用简单点儿的办法吧。”

“你想干嘛?”百里决明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侵魂’,听过没有?一个很复杂的禁术,可以窥探受术者的记忆,我学了五十八天才学会。在鬼国这些日子里,我闲着没事儿就学他们记载的禁术玩。江左仙门将玛桑黑教的典籍烧得精光,它们却在鬼国完整保留了下来。”谢岑关摸了摸百里决明的狗头,安抚地微笑,“不要害怕,放空你的脑袋,想象蓝天和大海。我不会窥探你的阴私,如果发现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我会为你保密。”

“你他娘的……”百里决明冷笑连连,“大爷我很久没见过找死找到你这般地步的人了。”

“现在你见过了。”

谢岑关盘起腿,双手搭在百里决明的肩头。平地刮起一阵阴风,光明灯猛烈摇晃,烛火霎时转阴,成了阴沉的幽蓝色。这昭示着鬼魂现身。裴真竭力抬头,看见谢岑关的眼耳口五窍涌出澎湃的黑气,犹如五条黑蛇,没入百里决明的五窍。那是极可怖的场面,裴真动了动手指,想挣脱肩上的小鬼黑符。谢岑关的小鬼们察觉到他的动静,影子像游鱼一样荡过来,盘桓在他身下的地板。

谢岑关微微侧了侧头,黑洞洞的眼望向了裴真。他略有些惊讶地说:“你竟然能挣脱我的安神符,有点儿意思。别乱动,小子,我不介意见血,但我不想和百里决明结下更深的梁子。”

黑气全部进入百里决明的五窍,谢岑关的视野一下变得狭窄阴暗,这是鬼魂的视觉,和有肉身的时候很不一样。光影变得扭曲奇异,世界像被关进了一层蒙蒙的雾气里。他深入百里决明的记忆,景物渐渐清晰,无数画面和声音流水一般从他的魂魄中穿梭而过。

首先看见的光景是谢寻微十四岁,抱尘山大火冲天,百里决明身体焦黑,跪在无数白骨和断剑之中。匕首插在他的胸膛,他渐渐模糊的视野里,谢寻微被仙门的人拖走,泪水糊了满面。

“不是这个。”谢岑关默念着,转过身逆着记忆的潮水奔跑。

记忆溯流,周遭的光景霎时间转换,他站在一个小屋里,烛台的火光罩着一方架子床,薄荷绿的纱帐收在帐钩里。谢寻微十二岁,披着棉被摇醒睡得正死的百里决明,哭哭啼啼地说,师尊,我好饿。百里决明翻身,将被子盖过头顶。谢寻微锲而不舍地摇他,最后拿来一面铜锣,在百里决明床边哐哐敲。百里决明怒气冲冲地起床,将谢寻微丢进厨房,忍了好半天才没把这死孩子扔进锅,转而炒了碗蛋炒饭,耷拉着眼皮看她吃得喷喷香。

“老子再也不收徒了,再收徒我就是猪。”谢岑关听见百里决明的心声。

不是这个,谢岑关继续跑。记忆再次溯流,谢寻微十一岁,上元节,百里决明教她女红,逼她纳鞋底,她死也学不会,闹罢工,撒娇耍痴躲着不学,百里决明只好自己纳。仙门各家主君长老前来拜会,他跷着二郎腿展示他的靴子,“看到没,我徒弟纳的。”

众人交口称赞寻微娘子懂事,百里决明十分得意,道:“能有什么办法呢,想不到这娃娃世家出身,还会做这些针线。每日为我缝补到天亮,伺候我穿衣伺候我穿鞋。我让她别干了她还不依,说徒弟伺候师父天经地义。”他脱下皂靴让他们传阅,“让你们欣赏一下我徒弟的针线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