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渡厄(316)

一个人影翻了上来,借着明光看,他发丝散乱,细碎蜷曲的发黏在脸颊上。那双黑黝黝的眼眸如同炭火般炽亮,独有他那种桀骜骄狂的神气。是他,是师尊。裴真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他抬起头,同裴真四目相对。

裴真张了张口,想叫“师尊”,又怕吓着他,最后还是喊了声:“前辈。”

百里决明下意识避开他的眼睛,问:“穆知深和喻听秋呢?”

谢岑关说:“他俩下去了,喻丫头要去听什么大道,你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回事?对了,百里大爷,你家的鸡会说话你知不知道?”

裴真一直看着他,百里决明避不开裴真的目光,问:“你有事要说么?”

裴真一怔,现在要坦白么?他指尖发冷,心脏弼弼急跳,撞得胸口疼。

他柔柔笑开,答道:“前辈去了哪儿?怎得这么久才来?”

再延一延,容他想个合适的说辞。

可他看见,师尊的目光一寸寸冰凉了下去,好像失望至极。

“我回地下河边了,看到你们留下的讯息才过来的。绕了路,时辰就耽搁了。”百里决明深吸了一口气,“裴真,我有话对你说。”

“有什么事儿坐下说,”谢岑关冲百里决明招手,“来来来,别都站着。”

百里决明没搭理他,兀自开口:“八年前,仙门百家围剿抱尘山。喻家先锋攻上山巅之前,我在我徒弟谢寻微的眉间施下了一道恶鬼血诅。寻微先天纯阴,是炉鼎利器。这道血诅,能保护她不受他人欺侮玷污。我的血诅藏在她的经脉深处,除我之外,无人可以找到她体内的诅咒本源。”

裴真似乎预料到什么,心里一空,指尖冰凉如雪。

百里决明缓缓抬起手,朝裴真的眉间伸出食指。裴真的经脉一震,一道鲜艳的红痕从他眉心显现。谢岑关和初一都瞪大双眼,心悬到了半空之中。红痕愈发明显,渐渐凝为一滴血珠,与裴真的眉心分离,漂浮到百里决明的指尖。

铁证如山,无可辩驳。

百里决明望着这滴血,万分惨淡地笑了笑。

“裴真,为什么你身上会有寻微的血诅?我该叫你裴真,还是寻微?”

谢寻微脸色苍白,几乎无法呼吸,他艰难地开口:“师尊……”

谢岑关忙站起来,道:“百里前辈,这事儿怪我。这孩子本早就要同你说清楚的,是我怕你生气,死命拦着。怪我怪我,你别同他置气。”

他说得越多,百里决明越愤怒。血滴在他指尖蒸发,他眉宇间满是阴翳,“满嘴瞎话。你早就知道,喻听秋、穆知深是不是也知道?喻听秋从前那么讨厌寻微,最近忽然就不找寻微碴了。师吾念的别业建在浔州,穆知深早就知道内中真相。阖府上下,无论是人还是鬼侍,你们都知道裴真是谢寻微。独我一人蒙在鼓里,像个傻子。”

百里决明走到崖边,山风吹得他脸颊冰凉,他涩声道:“寻微,你骗得我好苦。江左仙门,个个虚假伪善。就连我亲生父亲和我阿叔,都是说谎不眨眼的混蛋伪君子。我母亲蒙受欺瞒,落得如此地步。我只信你,你是我徒弟,我从不曾猜忌你怀疑你。却没想到,骗我最深的,恰恰是你。”

谢寻微心中大恸,他撩开衣摆,跪倒在地,俯下身去,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寻微欺侮师尊,不敢狡辩。求师尊责罚!”

“责罚……”百里决明低头看他漆黑的发顶,“你跟我八年,我从不曾罚过你。你回答我,是不是师尊哪里对你不好,你要这样报复我?”

“不……不是这样……师尊大恩,寻微拼今生无可回报。”谢寻微闭起眼,泪水滴落泥地,洇出星星点点的泪渍。

百里决明满心疼痛,“你我师徒悖逆天伦,寻微,师尊日后该如何面对你?”

冰冷的哀伤像无声无息的潮水,淹没谢寻微的心房,他无话可说。

初一看不下去了,本想告知百里决明寒山道场旧事,却又不敢。这事儿是谢寻微心底最大的伤疤,平日里轻易不能提的。他那么高傲一个人,这时候若揭出来,叫他师尊亲父得知他往日如此不堪,只怕他自己也熬不过去。便开口道:“前辈,郎君重病在身,前辈纵然愤怒,也请多多怜惜郎君。”

谢寻微心里浮起希冀,师尊会因为他生病原谅他么?师尊最疼他的,他知道,师尊最是心软。

百里决明沉默片刻,道:“我又怎知,你所谓重病加身,是真是假?”

谢寻微脸色苍白如纸,心里希冀的烛火扑灭,霜雪缓缓铺满心头。心是冷的,身子也是冷的。泪水终于止不住,一滴滴从眼眶跌落。他支起身,伸手去够百里决明的衣袂,“师尊,对不起……对不起……寻微错了,寻微知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