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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厄(295)

阿兰那呆呆地望着他。

“你应该待在你的琉璃塔,当一个单纯善良的天女。外面的鲜血和尘埃,你不要沾。”百里决明背上包袱,“我走了。”

阿兰那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独木楼梯下,她怔怔地,脑子里纷纷杂杂乱成一片。千年来的沉睡与苏醒,琉璃塔里不变的朝朝暮暮,每一年以同样的角度照射进窗牖的夕阳,她蹲在阳光斑纹里细数飞舞如蠓的尘埃。那样反反复复千篇一律的日子,她早已厌倦。

她第一次体会情与爱,和阿渡并肩走在琉璃塔下,阿渡为她净足,穿上漂亮的丝履。她望着脚上的鞋,泪水遏制不住,一滴滴打在鞋面上,晕成铜钱似的湿印。她记起上一任天女,那个总是指责她捡破烂的女人,自己却捡回了一个受了箭伤的少年。他会吹笛,连着吹了一个月,她就跟着他跑了,从此失去音信。没有关系的,她走了,天音会选择别人当天女。或许再过一千年,天女又出奔。

她才不管什么适合不适合,她只要相爱。

于是她提起裙袂,快步下楼梯。王寨大门的开合又关闭的声音传来,百里决明已经出了王寨。来不及了,要来不及了!她提着一口气,含着泪向第三层奔跑。她知道那里的经堂窗外就是箭台,面向遥远的中原。她奔跑着,红绸和黑发一起飞扬。她不要再当天女了,她要放开肚皮吃,再也不要担心会不会变胖。她要离开玛桑,去中原,去看琉璃塔以外的世界。

她爬出了窗牖,脱了鞋,赤足踩上箭台的墙。青苔摩挲着她的脚底,又湿又软。

她看到了百里决明,他在寨门外上马,玄色衣裳像一笔墨迹,孤零零印进翠绿的山水。

“阿弟,”阿兰那向他招手,“我想好了,我要跟你一起走。我再也不要住在塔里,我再也不要一觉长梦。我不要当什么天女,我要去找我的心上人!我要和他成亲、生子,我要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百里决明听见声音,抬起头,那一瞬心脏都要停了。阿兰那迎着风,像即刻就要被吹飞的纸鸢。她的身后,无数人从窗牖里探出头来,大声喊她的名字,叫她回去。她充耳不闻,平举起双手,踩着窄窄的箭台土墙向外走。

“阿兰那,你疯了!”百里决明目眦欲裂,“回去!”

“我不回去。”她大喊,“决明阿弟,接住我!”

“别跳!”百里决明嘶吼。

阿兰那背过身,捂住脸,向后仰倒。疯狂吗?害怕吗?她什么都不知道了,风在耳边呼呼吹,她觉得她像一只红色的鸟儿,拍着翅子飞向天空。身下伸过来两只手,她落入了百里决明的怀抱。百里决明踩着寨墙飞跃而起,接住她稳稳落在地上。

“你这个疯女人,”他咬牙切齿,“你将来一定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后悔就后悔,我不怕!”她倔强至极,义无反顾。

“好,”百里决明深吸了一口气,“我带你走。”

第126章 当时风月(三)

“你那时不知道带走阿兰那的后果?”裴真问。

百里小叽轻轻摇头,“玛桑有许多神秘的习俗,流传千年,恪守传统。许多古老的习俗,连玛桑人自己都不知道内中缘由,只严格遵守祖先的训诫,进行祭拜的仪式。更何况我们?那时我们不知敬畏,将玛桑大祭当成空有形式的陋习。我和兄长都不曾相信阿兰那真的活了千年,我们认为天女是玛桑黑教中类似于祭司的少女,代代相续,辈辈相传,为了增添神异,使人虔诚供奉,才四处宣扬天女不老不死的传说。”他叹气,“说实话,她那个好吃懒做、没心没肺的样子,任谁都不会相信她已经一千多岁。”

百里决明带阿兰那骑上马,用连心锁联络兄长。虚门即刻洞开,抱尘山陈兵玛桑寨前。阿兰那背井离乡,来到中原。那时她有无限的希望和勇气,她相信去了远方一切都会变好,她从来没有想过远方一无所有。

她脱下红裙,穿上中原人繁复的袿衣,戴上沉重的敝髻和金步摇,踩着鸠头履,嫁给了百里渡。那一天她大婚,决明阿弟背她出门上轿,外面的人好多,黑压压全是望也望不尽的人头,鞭炮声震耳欲聋,满地破碎的红纸。中原给她的印象喧闹又沉重,金子打的头面压得她脖子快断了。初来乍到的新奇劲儿褪去,她心里忽然涌起无边的惶惑。

她拿着丝绢却扇,偷偷在阿弟耳边说:“等会儿你会走吗?我害怕。”

“别怕,”百里决明说,“我会跟着你到兄长那儿,把你亲手交到他手里。”

“阿弟不可以走哦。”

“我不走。”他向她许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