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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厄(102)

穆知深没再说什么,拎起刀,踅身跨出门槛。正要走,百里决明在后头叫住他。

“对了,小子,问你个事儿,”百里决明说,“你是江左四家的人,应该和喻家走得很近吧?我徒弟这几年过得如何,你可有所耳闻?”

穆知深沉默片刻,微微侧过脸,道:“前辈不必担忧,他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他说完就走了,檐角的风铃在他头顶摇摆,声音清脆,叮叮当当缠绵的一长串。他沿着夹道走,身边经过许多宗门弟子,个个见了他像看见鬼似的,避而不及。他没有在意他们,目不斜视,拾阶而上。经过已经凋谢的辛夷花,经过青色的垂柳,到了种着杏花树的院子,推开裴真寝居的门,再阖上,跪坐在乌漆小案前。

上面搁着一张地图,画的是一个巨大的堡垒,地图上有一个血掌印,透着一股不祥的阴冷气息。

“这是你要的鬼堡地图,为了绘制出这份地图,我折了一个鬼影在里面。你真的要回去么?”裴真敛眉轻叹,“那是连鬼魂都出不来的鬼域啊。”

“要去。”穆知深把地图收起来。

“何日启程?”

“不知道,没想好。”

两个人相对着沉默,裴真素手执盏,静静喝茶。其实他不是个爱说话的人,只是对着百里决明才有多说几句的兴致。穆知深更不爱说话,两人都不言语,四下就安静了,窗外有簌簌风声,飞花落进窗前小桌。穆知深站起来,打开门,天光潮水一样泄进来,照亮晦暗的房间。

“谢寻微,”临走前,他忽然回头,“你什么时候行动?”

“快了。”裴真淡淡说。

“很好,”穆知深说,“我为你拔最后一次刀。”

第46章 会盟(二)

雨丝淅淅沥沥,泥土在脚下湿黏黏的,青草的味道从里头渗出来。山沟沟里,路上没人,偶尔看得见几条耷拉着耳朵的土狗。幸好没人,要不然得吓死。谢岑关看着水坑里的倒影,自己满身都是血,右手小臂郎郎当当,一甩一甩的。

黄泉鬼国真不是人去的地儿,他想,不知道百里决明那个傻子逃出来没有。

他到了山腰,吃力地画出一个符咒。面前的空气里泛起涟漪,他跨过无形的气墙,前方显露出一个小小的村落。他走不动了,往地上一趴,哀嚎道:“来辆牛车!你们老板回来了!”

有人看见他,立时回村告诉乡亲,不一会儿一群泥腿汉子推来牛车,上面放了稻草,几个人一头一脚小心翼翼将他搬上车板子。

“快、快!送应大夫那去!”

“哎哟,我的谢老板,您怎么又搞成这样?”

有人咂舌:“我看您这回得换具肉身了。”

牛车辘辘往村里驶去,土路泥泞,颠得谢岑关骨头架子疼。两边草屋子不断倒退,泥巴路上有脸色青白的娃娃们在追跑打闹,屋里听见外头咋咋呼呼的动静,一扇扇窗子被推开,露出里头或者长毛或者白脸的鬼怪,朝着他龇牙笑。

“谢老板回来啦!天太亮,我道行不够,不出来迎您啦!”

“没事,”天光亮得刺眼,谢岑关用完好的左手遮住眼,“记得交租子就成。”

这里是漓水村,天底下头一个人鬼共存的村落,鬼怪和他们的家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甚至同一张床榻睡觉。建立这个村落的灵感来自于黄泉鬼国,百里决明并没有看懂黄泉鬼国的壁画,那里面画的寨民不止有人,还有鬼怪,只不过玛桑人并没有区分他们。

这世上并非所有的鬼怪都饱含怨气,凶恶难当,在谢岑关的经验里,大部分的鬼怪执念都来自于亲缘挚爱的羁绊。仙门的人把这由羁绊而生的东西笼统地称作执念,仿佛那是无比虚妄无谓的东西。谢岑关更喜欢叫它“心愿”,当鬼魂完成心愿,就会自行消散。他给这些鬼怪落脚之处,帮助它们逃离仙门的追杀。

牛车停了,村民用门板把他抬进应大夫的庭院。应大夫不治人,专治尸。四壁都是阴沉木多宝橱,拉开屉子,里头摆着泡在琉璃瓶里的眼睛、耳朵、鼻子,更大的橱柜里放手和脚。有时候邻居来帮他打扫屋子,从花瓶里倒出长毛的人头。

谢岑关坐起来,挪到竹席上去,把右手搁在小案上。

一个中年男人抖开麻布,里头是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刀片,还有小铁钉。他盯着谢岑关的手臂叹了口气,道:“要不干脆换个肉身吧?最近拉来一批货,紧着你挑。”

“不要。”谢岑关不乐意,“好不容易寻摸到这么一个长得姑且能看得过眼的,我才不换。让我变丑,不如封印我。”

“死都死了,还讲究什么相貌?”应大夫横了他一眼,取出一片薄如蝉翼的刀片,割开他的小臂,一点一点地挑出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