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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检(57)

从她这姿态话语,周洵总算明白她为什么不信任医生了。只是因为之前吃了药有副作用而已。她丈夫最开始感染一般结核,吃两个月四联抗生素,基本上就能痰涂片转阴了,症状差不多也会好了,只是有些结核菌还没有杀死而已,过一阵转吃二联药,吃到半年到八个月,就能完全治好了。他这时候转去吃中药,症状已经因为之前的化疗消除,而且没有抗生素的副作用,病人自觉病是被之后的药治好的,但其实没被杀死的少量结核菌依然在身体里,慢慢生长,过两年自然就复发了,复发也很容易就发展成耐药。

这些病人乱来简直不可理喻,周洵很想发火,但压下了脾气,勉强好言好语说:“那到底是治病重要还是药物吃了有副作用不舒服重要?”

她回嘴说:“他吃了中药好了的,吃中药要比吃疾控那个药好多了,他只是两年多前才又发了而已。”

周洵只觉得很无力,当然不能说中药不能治结核,而且的确有治好的方子,但是,结核分枝杆菌作为一种细菌,如今的抗生素治疗法,已经有数十年近百年的历史了,过程中治好了多少人,是最推崇的办法,为什么这些病人就那么能自作主张呢。

周洵简直不想和她说话了,转身要走,她又说:“我们家里苦啊,自从他得了病,就没有办法挣钱了,全靠我打工挣些钱,既要给他治病,又要养两个孩子,你看我家老大,已经上初中了,家里还有一个小的,还在读小学。本来以为他都治好了,现在又这样反复,我们家日子不好过啊。”

周洵只好又把身转了过来,说道:“他是结核病人,要自己单独住一间房,你们不要和他住一起,他吐的痰最好吐在装了石灰的盆子里,平常要经常换石灰,用盖子盖上,不然他很容易传染给你们。你们现在身体好,被传染了可能不会发病,但是等你们身体不好的时候,就也容易得他那种病了。”

她和她的儿子都看着周洵,周洵不管他们会不会记住或者会不会去这么做,又沉着脸说:“他结核病那么严重,吃药肯定是有一些副作用的,不舒服的话,就来看医生和医生说清楚,要是医生认为这点副作用没有问题,那就坚持下去,一直吃药到医生说可以不吃了。不要中途随随便便就断了药去换治疗方案,这样对病人来说非常不好。也许他五六年前就该治好不会复发的,就是那么换了治疗方案,才又复发了。”

也不管他们听不听得懂,周洵继续说:“他的样本,我现在就去做,之后会帮忙再做培养和耐药,到时候这些结果会给前面开药的医生。他会好好给病人治疗的。就这样吧。”

周洵不再和他们说话,转身进了实验室,谭老师过来赶人,“你们快点离开吧,实验室门口不能站人的。”

随后,又把门关上了。

谭老师和周洵说:“他们这些病人,都是乱来的。有时候觉得哪个邻居的话都比医生的话对一样。这世上,除了病人外,恐怕没有谁比医生更想把病人治好了吧,但他们往往觉得医生只是想收钱不治病。”

周洵没有回答,谭老师继续说:“不过也不敢和他们说太多,有些病人,把医生随便一句话挑出来找茬。以后再有人来送样,周老师,你都不要理他们了。他们送的样本不合格,也别管,反正我们就是查送来的样而已,要是不合格,难道怪我们吗?”

周洵心想难道不是你刚才让我帮忙说几句我才去多说了两句?不然他也不想去捞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来做。

虽然这么想,但他到底不想多说,进旁边实验室做实验去了。

而且谭老师说的话,正是在医院里生存的至理名言,周洵也不能不听。

以前他还在读博士的时候,他们医院里的一个医生,是他导师认识的人,和他们实验室有一个项目上的合作。病人是尘肺合并肺结核,需要鉴定尘肺做职业病补偿,那个医生因为对病人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安慰的话,被病人认为是他医术不行,抓住了把柄,非要他给开尘肺一级,医生怎么可能给乱开,于是病人开始大闹医院,又要去告他,还说医生不是医术不精心虚为什么会说那样的安慰的话,为什么病人一闹医院就愿意赔钱,还不是医院做贼心虚,诸如此类。而他们医院作为泰山北斗级的存在,自然不是闹一闹就能得到赔偿的,医院没事,最后把医生闹得只好辞职了事。

周洵觉得自己一遇到可怜的病人就话多,的确是不该,而且这些病人又不是熟人,还是少说为妙。

第61章 5-4

5-4

病人痰涂片阳性,周洵又让宋老师来拿了剩下的痰样去做培养,加上之前P县属于示范点配有分子检测设备,周洵顺便拜托宋老师帮忙做下这个样的耐药筛查。

“这是复治病人,很可能已经产生了耐药,你帮忙查一下吧。”

自从将结核病的诊疗放到了医院,宋老师在疾控也从以前的只做结核病转成了要做结核艾滋和其他微生物的工作了,其实工作并不轻松,但他还是应了下来,第二天上午就给了周洵结果。

因为疾控的分子检测设备只能鉴定是否是结核和利福平耐药,所以周洵第二天拿到的结果就是的确是结核分枝杆菌并同时确定是利福平耐药。

周洵前一天下午就把痰涂片阳性的结果发到了接诊医生那里,第二天又去和他说了病人是利福平耐药的事。

这个医生姓邓,是从疾控调过来的,他性格比较好,说:“已经安排病人住院了,他治疗了五六年还没好,是耐药的可能性很大,只能给他上二线药,不过,我们医院没有办法治疗耐药结核,也没有准备二线药,只能让他们转院去其他地方治疗。”

周洵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家病人完全是自己将病情拖成了这样,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既然情况如此,周洵无话可说,要回实验室去,转身就遇到了昨天遇到的那个中年女人和她的儿子。

她的儿子怯生生地看了周洵两眼,想找他说话又不敢的样子。

那个女人也看了看周洵,然后对接诊医生说:“医生,我家那口子必须转院吗?那得花多少钱哟,我们家哪里有这么多钱。”

邓医生说:“他病情比较严重,我们这里真的没有办法。我们这是负责任的做法,不想耽误他的病情,还是赶紧把他转到可以治的医院去比较好。”

女人哭了起来,“真的没有办法了吗?那还不如回家,再看看中医呢。这里还不如之前疾控。”

邓医生说:“看中医也是可以的,反正我们这里真的没有办法治。也不想耽误你们的时间。”

邓医生态度非常和蔼,但是也表达得非常清楚,总之就是这里没有办法治,而你们想去哪里治就去哪里治,根本不管你们。

周洵站在门边,一时没有离开,那女人哭得更厉害了,想必明白情势严重,哭道,“吃中药不是好不了了吗?要转院,转去哪里呀?要花多少钱啊?”

邓医生也是看她可怜,这时候说:“他之前不规范化治疗,现在病情已经很严重了,肺部空洞已经这么大了,又已经耐药,这个很不好治。我看只能转去C城治疗了,我看看C城的肺结核定点医院在哪里,你们去那里吧。”

“那得花多少钱啊?”女人很茫然地看着他。

邓医生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女人更加茫然了,她的儿子也是,凄怆地看着他的妈妈和邓医生,又回头看了周洵一眼。

周洵因为他那眼神,实在是忍不住,想了想,回实验室的路上给柯眉打了个电话,问她:“你们没有贫困家庭耐药结核病人的帮扶什么的吗?”

柯眉说:“我们这里哪里有这种政策,我们这个系统里穷得要死,哪里有钱。你问这个做什么?”

周洵对她说了刚才遇到的病人的情况,柯眉听后就说:“贫困耐药病人,我们是要各地的政府增加报销的额度的,不过,也是各地政府根据自己的情况定的,多的可以报销几万,少的是一毛不拔。不过,要是她家情况的确不好,我看下他们是转诊到哪里,到时候只能看看可不可以募捐,哎,说起募捐,今年就募捐好几回了。我们这些做结核的,病人穷,工作人员也穷,都穷到一堆去了,每次在系统内部募捐也募捐不到多少钱,有几万块就算不错了。”

周洵说:“那我去把这件事告诉他们,到时候要募捐,我捐一些钱给你们吧。”

柯眉笑起来,道:“那不错,正该劫富济贫。”

周洵去了邓医生那里,邓医生让护士去把病人家属叫了过来,周洵这才对她说了疾控可以为她家募捐的事,对方自然是很感激,而且邓医生又为她联系了C城的定点医院,第二天就让他们转诊过去。

当天傍晚,周洵又接到柯眉的电话,柯眉说:“有个好消息,我去把你那边那个病人的事给领导说了,领导说今年国家有定下几个贫困耐药结核的补助,有些钱,因为名额很少,就定了几个贫困县,到时候他定一个在你那里,他会给那边疾控打招呼,给这个病人。不过这件事你先不要去和病人说,怕到时候中途又有什么问题,那就几头不是人,我还好,光棍一个,也不怕什么,就怕给领导惹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