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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和她的丞相大人(3)

作者: 风里话 阅读记录

“放便放了,左右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可是他那一剑,直刺陛下肺腑。这十多年,陛下身子全凭医药吊着,幸得如今灭了北戎,得了这圣人花!”

此话一出口,诸将皆不由转头望向身后不远处那辆加阔的马车,对车内那名暗子伸出几分敬畏。

暮色上浮,雪光幽幽。

马车内,唯二的两盏壁灯烛火摇曳,映照出榻上昏迷的人。

他的左臂已经被砍,露出的白骨上残留着结冰的血迹。双足经脉俱断,胸腹上皆是刀剑砍伤的痕迹,而胸口淬毒的一箭是他致命的伤口。再往上,便是一张形容恐怖的脸,面上皆是纵横交错的伤痕。有烧伤,亦有剑伤,反正已经辨不出本来面目。

随着医官最后一根银针扎入,那人终于闷哼了一声,似有所反应。

“谢祭酒,此人毒入肺腑,又耽误了这么些天,血尽力竭,怕是不成了!”医官擦着汗,斟酌再三,遗憾开口。

“不可以……”谢晗扑通跪在地上,拉住医官衣角。

“祭酒,切莫耽误时辰,且问问他可还有话……交代。”医官叹了口气,叫停马车,退身而去。

帘帐撩开又落下,烛火明灭间,榻上人目光已经开始飘忽游离,唯有一点神识支撑着他。

“久久……”他下意识叫出一个名字。

此二字入耳,谢晗含泪颔首。他自是知道,唤的是谁。

当今女帝姓殷名夜,小字久久。

方才掀帘灌入的寒风已经散去,烛火亦不再晃动,只柔柔散出光华,映照在那具残破不全的身躯上,照出那张面庞昔年轮廓。

昔年他是积石如玉、郎艳独绝的清贵公子,是万人之上、誉满天下的青年丞相,如今竟已是这般零落成泥的模样。

八年前,是他被逐出京畿的第二年,他在发黄的书卷中寻到那灵药的所在,尤觉早已死去的身心重新活了过来。当夜便一把火烧毁祖宅,割面毁容,服药变声,只身前往北戎。至此,世上再无谢清平,有的只是北戎王帐内日益受重用的残疾谋士。

数千个日子里,为了隐藏身份,他不敢记得自己是谁,亦不敢回忆往昔,与虎谋皮的时日里,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过往的一切。却唯一点,日益清晰,便是千万里外,那个女子留给他最后的话语。

那是景熙十五年深秋,残阳染红天际,他脱下官服,递上相印,合起府门,交出一生全部的荣耀和骄傲。素衣小车,孤身离开生活了四十年的京都。

他在城外莫名站了许久,直到月上柳梢,城中下了宵禁,再无声响,方转身离去。然而,才掀帘上车,便听得身后无数脚步声响起。

借着朦胧月色,他隐约看见城楼上人头攒动。后有兵甲执火列队而出,照亮无边黑夜。

城楼上,士兵横列,每人持刀押着一名犯人,是不久前,他在吴秋山下救下又被带走的先楚士族。随着指挥官手势落下,数十人便瞬间封喉于刃下,尚有体温的尸体被抛下城楼。紧接着是第二批,一样的手起刀落,足踢下楼,然后是第三批……

无声无息,唯有血腥味慢慢变浓。

大半时辰后,兵甲退去,城门打开,一辆马车缓缓驶出,在他身边停下。

车上人急促的咳嗽声打破夜的宁静,半晌稍稍平稳了气息后,方由侍者扶着下了马车。虽是深秋夜晚,有了寒意,然她身上却裹着寒冬腊月才需要的雀裘。

半月未见,她仿若又瘦了,苍白的面容上一双凤眸凹陷得更深了,她扯过嘴角笑了笑,提着气缓声道,“本该君无戏言的。你交出相权,朕便该履行承诺,放过他们。但是今朝不行了……今朝朕昏迷了许久,太医诊脉,说朕时日无多了!”

“既这般,留着他们,朕不放心。便只好杀了。”

“抱歉!”

她已许久不曾说过这般多的话,只伸出枯骨般的手,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蹙了蹙眉。待缓过一口气,便又笑了笑,转身离去。

踏上车驾的一瞬,她停了下来,只喃喃道,“我的孩子死了,你守护的族人也死了。倒也算公平。只是很快,我也要死了……”

她到底还是回头看了他一眼,含泪带笑,“你呢,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这是今生,她留给他最后的话语。

月光惨白,他看着一地尸体,看着远去的人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夜风吹拂,一缕银丝落在他足畔。他俯身捡起,死死捏在手中。

这一年,她才二十四岁,却已经白发丛生,步履蹒跚。

“她,这些年还好吗?”记忆回拢,浊泪便滚下来,“可有开心的事,让她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