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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獠之牙,夏莫长久(279)

作者: 周子亦 阅读记录

“新年快到了吧。这里会放烟花爆竹吗?”

大概夏莫久的期待,夏莫久傻得可怜的天真,都隔了她一个世纪那样遥远吧。

有时候她真的很想摸摸那个世界,她进不去的,温暖明亮得像一捧灶头上的蒸汽。有时候它又变成了太婆橘子皮一样皱起的脸,每到年关板着面孔问她讨要,“房租房租啊!”

“太婆,”她失着神,眼睛茫然地追随者小老太忙碌的身影,问,“你到底在忙什么啊?”

“要新年啦,正月之前把祖业扫干净咯——”

正月,祖业。

她想到这里,冷不丁笑得被自己新点的烟呛住。

——真想问问史世彬,他这回打算怎么扫自家那一团废墟?

开战以来,不觉间过去了月许。六十多天来,他只醒过十几次。对时间从未这么概念模糊,他特意在床头备一支笔,每次醒来都先看电视右角的日期,再在日历上的当日画一个红圈:2月4日,立春。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醒来之后神智清晰精神良好的日子之一。如果他愿意,这个春寒料峭的早晨他甚至能下床走走,虽然非得扶着什么不可,但总算是能实实在在地走几步路。

是的,他行将就木。

电视机开着,模模糊糊听见一些字句,“地震”、“海啸”、“封闭”、“全毁”,合起来只有四个字,“耸人听闻。”

他们称东海岸的那场海啸是天灾——他转过头来看那些卫星画片,崩塌成片的房屋建筑其实并不多,大多数都被冲刷干净了吧,因为看起来海岸东区箭矢形的海洲地貌莫名其妙缺损了一块。

“沿岸三十余平方公里没于海水,”播音员的语调整日沉痛着,“近半世纪以来未有如此猛烈的大潮,失踪人数持续增长。”

“市议会已将封闭浅水湾半岛的议案提上议程。据悉,这一风景优美却暗藏凶险的景区将在未来几年内禁绝对外开放。”

这样一来,看来死的人虽然没有想象中多,却也着实不少。

好笑的是,海潮?大浪?这算是哪出闹剧呢。

所有身处浅水湾的流民大概都要笑掉大牙了。史氏最后也是最辉煌的一场人肉烟花表演,没了夜空的陪衬而已,怎么就让外间人都白白看瞎了呢?那是何等地壮观呵,地动山摇,海啸天崩,却不是天怒,而是史氏遗子迟了二十二年的一声怒吼。

听说连立在东海岸的史家墓冢也随之一并报销了。

这样……从少年到青年,从青年到英年,年届三十八岁的史世彬,总算是把家族的重负给甩脱一点。仇固然要报,但一只不小心被踩死了的蚂蚁的怨愤,和一个不小心被灭了族的大家的怨愤,又能有什么区别?

到了时候,一样是命运指着地狱对你说,今天是你的死期。

死亡只有一种,彭洛猜,史世彬是希望卑微和高贵的人骨灰糅杂,像真正的兄弟那样睡在同一片海里。或许在这个天地间最广阔的地方,能容纳所有人的不甘与恨,并给予所有人以宁静与往生。

六道里修得做人不易,来世做牛做马,毋要再入黑道门了。

蓝魔山头,夜风劲,苍月明,映着他旷达疏散那一张面孔。犹记得他说,“回过神来,总不能忘了自己要办的正事是什么。”瘦而高的背影有说不出的倦,好像一柄钝剑。

他的锋……因血而钝。

累了倦了却还要继续挥动,只因他是好剑,系出名门。父母为保他一个寻常人生,却只双双丧了性命而已。他知道的,这一生,自己是挣不脱命了。

史氏无后——这是他唯一所能做的——世彬之后,再无世彬。

因而所有的罪责由他背吧,他是最后的,注定的,一个传奇。

“如果说我造孽太多,十八层地狱关不牢我,那大概就会叫我投胎到屠夫世家当好儿子去。”五哥如是道。

是啊……他想了起来,还有一个聪明人也是这么看穿了的。

那是句很遥远的话了,在自己还小的时候,有个人指着他们面前的广厦万顷说,“你问的史家史太子,就住在这样子的地方。只会更气派不会更寒酸哦。”

那不是像个大笼子一样吗?他还记得自己的傻话。

“我说乡巴佬,这次可被你蒙对了。”那人灿烂的笑容已模糊在都市玻璃幕墙强烈的反光里,依稀只有声音,银铃子一样叮叮当当打着久远的国过往,“就是笼子。就像被关在动物园里的老虎一样,这一家人被大家用名和利供养着呢。”

为什么……被供养起来了呢?

“谁叫大家都披了一层人皮,在这个虚伪的时代,这么好用的刽子手濒临绝种。”

如果说成为传奇的代价,即是被尊崇所囚,那么想要爬到塔尖上的人是不是会少一点呢?他却只看到越来越多的人跌下,爬得越高,跌得越痛。前赴后继永无休止地重复杀与被杀,奇怪的是,竟无人厌倦这无聊的戏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