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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獠之牙,夏莫长久(268)

作者: 周子亦 阅读记录

史家只剩下他一个了呀,四哥这双眼不好闭上,总一闭上,就见到亡父、亡母、亡兄、亡妻、亡友,皆穿成一身缟素向他告愿呢。怨天怨地最不忘怨仇家,他们发完了毒咒,余下的便就哭哭啼啼,催他早日到地下与他们做伴。

“……我怎能回去呢?”男人温暖的手臂圈着他,头却又垂下,下颔抵在他颈后缓缓地磨蹭,“回去了,仇人没杀尽,难道再等着被他打麽?”

“回去了……你一个小家伙,被人欺负怎么办?”

“回去了——”他真就掰算起手指来,十指颠来倒去数了三通,仍不够用。彭洛知道他这是在算人,至少还有这么多张脸面横亘在他心口,是放不下的,“再等几年吧……”于是他这句疲惫的叹息,被笑着、流水一般直吟咏到如今。

彭洛不知道,这十八年来他是不是都是这样忍的。

好在,十八年实在是够长了……够长了。够这些他牵挂的活人该死该伤,曾弱小的,而今至少有了独当一面的力量。

最近的一次,史世彬伸出五指,他替他一枚一枚地掰屈,给攥成只结实的拳头。“好了。”他与他相视而笑,“都可放心了呢,仔细想想,到底还有没有落下的?”

史世彬看他好久,只看得他又猛一阵心慌。还来不及说什么,他被男人有力的臂膀拥入怀间,“只把你丢下了。”

“什么话,你又不是真丢,总要回头来取的。”

“等我。”史世彬抱得他紧了一紧。

正是保证令人心慌。离去之前最后的一次相拥,退开时突然丧失对方的体温,他一下子觉得全身心都空落落的。

或许这是诀别——

保证只有冒险的人才会给,虽然他给的诚恳,浪漫凄切,但他终究是在冒险。

打一场谁都没有把握赢的仗……他又如往常一样,擅自背起了太艰巨的责任——胜利,会以谁的死亡为代价?

我们相遇的最好情景,彭洛凄苦地笑笑,想到:那或许就是在地狱的熔岩烈火中,我们同跳进一只油锅里煎煮。你若向我伸出手来,毫不犹豫地,我愿与你熬成同一锅肉汤。

不止你我,大概还要搭上二哥。

我们这些手上沾满了人血的禽兽,谁也逃不掉的才是。但杀手的血那样冷,只是不知这口锅要烧上多久,才能终于沸腾。

“笃笃。”

这个敲门声少年识得,铜戒指打在门板上,要比指骨敲击来得清透,却又比铁器敲击来得稳重。这一下午他不愿见人,便闭了眼睛,静静听门扉“吱呀”一声打开,皮鞋踏在瓷地砖上一步步走近过来,偶尔发出几声尖利的摩擦。

来人停在他病榻侧边,不再动了。

他禁不得人看的,一时还好,只怨来的人不巧是个极有耐心的,站了足有小半个小时吧,他不慎眼珠儿一转,便被逮到了。

“——你醒着还是睡着呢?就是睡着,也留口活气睡。”这算是抱怨吧,等了他二十几分钟的马汾到底不免忿忿。

少年闭着眼轻勾唇角,一张苍惨得如涂白釉的脸,瞬乎之间,活色生香。

便就是如此了,马汾回念起来,在蓝魔山洞里也见过他这番模样。此时少了那双蓝盈盈的眼,冰肌玉骨却都还在,白日里的晶透,到幽邃中就泛起光。彭洛原本是不漂亮的——然而,怎生能瘦成茕茕孑立的一道影子,精怪一般,浑不似五谷轮回的凡人。

“——拿着。”那会儿他给了他一把糖,红的糖纸,白的掌心,鲜艳得像一捧雪里红花。到今日,他看着病床边滴滴答答的点滴瓶,叹口气,能给的只有一杯清水而已。

进来前护士左吩咐右叮咛着,道是他只能进流食,连米汤也碰不得的。

整日挂着葡萄糖却不吃饭,他真要成仙么?

少年支起身子,伸手捧过了他给的水。马汾瞧得清楚,他左手腕上缠着层层叠叠的纱布,三两天了,血迹虽再没映出来,拆线却还得等些日子的。

“痛么?”他看他吃力地催动这只险些断了的手喝水,不禁多话,“那电脑——”

“送到弓子手里破密了吧。”彭洛只用水沾了沾唇,他倒是个明白人。

“……”

“——怎么,还没破解么?”看他半晌沉默,少年两手捂着杯子,苍白的颈项伸长了,仰首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你照二哥的意思来,不拿点消息回去也难交差。这样吧,我白给你个信儿——现在破解也来不及了,十二点半东海岸群爆,要撤人就让他赶紧吧。”

他清清淡淡的语声未落,冷不防病服领被马汾揪起。真是奴才像主上,他的力道不足安小标,却也有五六分的样子,足够轻而易举地把少年一把瘦骨拎起来喝问,“你犯贱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