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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獠之牙,夏莫长久(196)

作者: 周子亦 阅读记录

“您就为了赌这一口气么?”

“大概吧。”他轻叹一声,“老人们常说气是赌不得的,说是赌赢了也不会顺心,我如今这心口里倒确实仍不顺畅。不过想想他到底是低头知错了,到底为了什么缘故低的头知的错,我想多了还闹心呢,罢罢罢,不想了。”

“我看只是少了个贴心人。”

尹飞扬听罢便斜了他一眼,显然地在警告他尽快闭口。不料向来说话小心的陈桥风这回也横下心来,誓要将平日不便讲的全都一吐为快,“您也总要成家的,少爷。这么大一栋房子您不雇半个女人侍弄,连侍奉汤药的事都要我这半老头子伺候,说做属下的不忧心,这也是假的。”

“你有什么可忧心?我与他虽是本家,也无有一样喜欢男人的毛病吧!”话说到这个份上,陈桥风微微低了头,已不再敢看说话的尹飞扬是如何一番疾风厉色。

——不喜欢男人,那就曾喜欢过女人吗?陈桥风在心下斗胆想。

但凡近了尹飞扬身的女人都不得好死。他待阿七算是极好的了,训练起来却仍严苛到非人境地。何况一旦女孩要长成女人了,还不是立时就被他转手送走?

一想到这里,他心底的寒气就一股股地窜出来,决心今朝就算死在尹飞扬的盛怒之下,也要将这番话说出口来,“您大概忘了吧,论年纪,您比世彬少爷还年长半载。不娶至少有意,无意至少有心——这到现在没半点头绪,属下不知怎么给老太爷一个交代。”

“我都有两个孩子了,还需什么交代。”他忽地说。

陈桥风一愣,一时竟忘了答话。

“不过都是女孩,爷爷在地下恐怕不会满意。”尹飞扬径自笑笑,倒也没怪他搬出已故的老尹帮主来压人。然而这笑也如男人手里的药汤,早已凉透了,“说起这茬我倒回想起来了,夏升东欠我的那笔也该还了吧?”

陈桥风这才缓过神来,忙道,“帮里资金还算顺畅,不缺急用。”

“等不及的是我。钱不钱都是小事,这年头风云突变谁也说不好,我病了一场,只想让人都聚过来见一见。”他话音一顿,微闭着眼睛,脸容忽而平静宛然,“待到身后之时,倒也不会留憾。”

“少爷!莫要瞎说这些咒人的话!”

他却只是闭着眼睛,头微歪向一侧,长发散乱地遮了半幅如画的面孔,像是睡着了。

“我去将药回一回温。”陈桥风站起身来,叹着气推门去了。

待到门咔哒一声合上了,他才动了动身子,将全身蜷紧在薄被里。此时虽已届盛夏,他却向来畏冷,大病之后一时体虚,不禁更依赖这些初秋才用的被褥。最是气虚之人,本不应动怒的。一旦卯上嗓子来叫嚷几句,就恰似易颂所讲的那般,全身都跟着发凉了。

“起来!起来啊大白鼠!”

那遥遥的声音,像是在梦里一般,而又清晰地回荡在耳畔。

是谁坐在床头拉扯着他的头发,不耐烦地句句催促着,“起来杀人了,你不是要学吗?怎么自己睡成个死人一样?看看,看看,这三层被子呢,你就不怕捂出一身痱子?”

他拉起松软的被褥蒙住头,更深地缩了进去。

“你倒是起不起来啊,大少爷?别跟我说你怕血啊。再不起来我骂你了啊,胆小鬼!胆小鬼!”

看不见东西之后,声音仍然还在。

被子里面其实既黑又冷。当史世彬还在的时候,这个火一样恣意燃烧的家伙会推搡他、揪他的耳朵或是拉疼他的头发。因为有史太子在的外头实在是很暖和,最后自己总是能被叫起来,不情不愿地跟着他走进冬夜干冽的寒风里去。

干什么?杀人放火,无所不为。

在烈焰中他们曾一起奔跑过,燃烧的火柱跌落在他们身后,发出的沉闷巨响令大地震动。好像整个世界都坠在他们手中,他为此感到骄傲的时候,冬夜的天狼星在看着这一切。它冷淡的蓝白光芒与此格格不容,像极了谁的一双冷冷旁观的眼睛。

燃烧吧,趁你们还拥有青春的时候。

——然而当火焰远去,你将体味到更深的寒冷。

果然现在外面和里面一样冷了……不,从很久之前开始,就有这么冷了。

经过了这么久,他在大多数时候都已经习惯于此,因为知道这并非冬季风的干冷,而是出于自己内心的寒怖,根本无法驱散所以也只能承受。但偶尔地,当身体变得虚弱,他就会莫名其妙地为自己冷酷的本心而颤栗起来。好像在这些短暂的时候,他就能透过一扇时光荏苒的镜子看到自己过去的影子。

史世彬说那是善良,而他自己则更愿意形容那为“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