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引(57)
“是挺香。嗯,确实好酒。”顾玖之蹲在酒坛边上,挑了坛口上没封泥的,揭开,闻了闻,饶有兴致地拍了拍酒坛子。
“小师弟……你要是非要喝的话……没毒死记得告诉我一声。”薛逸指了指酒坛子,又指了指自己。
顾玖之把封口又一层层盖回去,客气道:“不了不了,还是应该让大师兄先尝的。”
“尊老爱幼。幼——小师弟,我当让着你的。”薛逸说着,把油灯往旁边转了转,继续絮叨,不给顾玖之回怼过来的机会。
“这里头别的都是师父收的。有些是周围别的城买的,有些是平兰城里头的,有些是……别人给的。哦,对,还有几坛是师父自己酿的,酿出来个不知道什么玩意儿,连……他自己都不敢下口,扔这都好些年了。不过师父能在这地界搜罗到这么些酒——管它好不好喝,总归都挺厉害。”
挺厉害的。
薛逸说出来这句话,怔了怔。想起来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在除了师父和那个人面前,能够毫无顾忌地说一句师父厉害。
“师父想来很宝贝这些酒。”顾玖之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有在意,只总结陈词似的说。他的目光从地上的酒坛子上一个个蹦过,难得的露出些犹豫。
“那是自然,不然我们过来干嘛?去平兰城沽个几坛子就完事了。”薛逸理直气壮地扯着歪理。
他拿着灯凑到顾玖之旁边,偏着头靠近他的脸,打量着他的表情:“哟,小师弟,你不会是不好意思了吧?”
顾玖之睨着他,颇深沉地叹了口气,摇头:“大师兄,不是人人都有这么厚的脸皮的。”
薛逸竟还很赞同,煞有介事地点头:“小师弟说的是。不是人人有本事把脸皮练成这样的。”那骄傲劲把“没脸没皮”诠释了个彻底。
他说着,大手一挥,极是洒脱:“都是小事,横竖这里有那么多酒,摸几坛师父也发现不了,别动他那几坛子‘雪里醉’就行了。我记着论起脸皮——小师弟也不遑多让啊。还是说……小师弟你什么时候改性了?”
顾玖之嗤笑:“那自然是不能让大师兄失望了。”
薛逸像老学究似的背着手,慢悠悠地踱着步子,在四周环视着。忽然顿在一处。
地上 几个稍小的坛子,白瓷,上头泼墨的花纹,做得颇为精致。
“师父今年还是备了啊……”薛逸喃喃,声音里听不出到底是什么情绪。
酒窖中间的木板地上,薛逸和顾玖之盘腿对坐着,一人手边搁着一坛子酒。
油灯放在中间。
清醇的酒香包裹起整个空间,冷冽纯澈,像冬日里凿开了层层封冻,打起来的一瓢冰泉。
喝下去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那冰泉入喉,忽然就被点着了,烧起来一团的火,从胸膛一路滚下,落进腹中,还热辣辣地灼着。却又半点不呛人,暖融融地熨着血管。
小半坛酒下去,顾玖之的脸色如常,眼尾却泛起了些红,脸上的笑意也一并被带了出来,没有平日里浓郁的粉饰,浅淡的一片,明澈地映出他的模样。
他手肘撑在膝盖上,一缕头发落下来,在脸颊旁轻轻地晃着。
“小师弟,醉了?”薛逸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顾玖之掀起眼皮看他:“大师兄,你说什么醉话呢?”那眼里映着油灯的光,冷静清醒,像不会醉,也不愿醉。
薛逸笑,顺势在他眼底下打了个响指:“没醉就好,不然回头还得把你拖回去。”
他说着,举起酒坛,冲顾玖之晃了晃。
薛逸的剑丢在一侧,腰背弓起个放松的弧度,笑容灿烂,没有保留也没有掩饰,真切得像触手就可以摸到。
他脸颊上漫着些薄红,眉宇间锐气被一股子散漫笼着,像帝都里那些富贵人家的浪荡子,浑身上下都是不正经。
真真是懒散随性,却也真真是洒脱不羁,似是世间繁华都入不得他眼,软帐铁囚都困不住他心。平白引得人舍不得挪眼。
顾玖之拎起酒坛,跟薛逸的碰在一起,一声清脆的响。
他眯着眼,慢慢咽下去那口酒,等着它在喉咙里烧起来,很是珍惜的模样。
薛逸又灌了一口,有些遗憾似的摇头:“平兰地好,可惜酒差。”
顾玖之提着酒坛仰头,又是一大口酒下去。他随手抹了把嘴:“平兰酒差,幸而地好。”
“宁州宁商,‘清泉流光’,酒是好酒。可惜了……”薛逸声线平稳,指尖摩挲着酒坛的口。
“可惜我大胤边关六州十四城。”
无甚起伏的一声自顾玖之口边滑出,跌下来,落在地上,粉碎了。
在酒香熏熏的室间,平白炸出来一声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