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引(52)
屋里一盏油灯,照着趴在桌旁的那个人,在他脸上投下一片光亮,又一片阴影。一本书一半被他压在胳膊下面,一半合了过来,盖在他半边脸上。
书册下面露出了一角纸页,边缘毛糙,从哪个上头撕下来的,还撕得甚是不走心。
师父果然在打瞌睡。
薛逸把食盒往桌上一放,打开盖子,里头的碗碟一样样拿出来。
顾玖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屋子里。
这间屋子和他们的几乎没什么分别。只在临窗口的位置多摆了一张小案,角上一摞书。
屋角一个柜子,高大,样式极简单。油灯在上面投下一小片亮斑,映出木头上利落却又显得有些笨拙的线条。柜顶上摆着个什么东西,隐在黑暗里,变成了模模糊糊的一团。
柜子旁边一张矮桌上摆着个刀剑架,上头一柄长剑,摆得端端正正,像是个装饰,好些年都不会挪动一下。
顾玖之的目光落在柜门上。柜门没有安扶手,在左右的柜门上各凿了个凹陷,旁边还饶有兴致地刻着些像花纹又像字的线条。
左右两侧走刀的习惯不一,像是出自两个人的手里。倒是那“根本看不出是个啥”的风格如出一辙,大开大阖的线条里,透出极相似的潇洒不羁。
顾玖之有些出神,这个走刀……他见过的。
天底下相似的线条那么多,只这么几笔能看出来什么?况且他只是个外行……
我见过的。
顾玖之按了按胸口,很执拗地认定了。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思绪有些乱了,直愣愣地盯着那个柜子,像是要寻求肯定,又像根本不需要肯定。
他想他今天或许能确认师父是谁了。
薛逸把饭碗放下,冲顾玖之眨了眨眼睛,气沉丹田,慢慢提了口气:“师——父——”
“操!”师父从梦里惊醒,猛地坐直起来,看清了眼前的人,又慢慢倒了回去,“操……阿逸你他娘的干嘛呢……”
薛逸笑嘻嘻的,半点不怵,伸手敲了敲桌面:“师父,你吃不吃饭?”
“吃。饭干嘛不吃。”师父小声嘟哝了两句,终于醒了,重新爬起来揉了揉额头,把松松垮垮的道袍随意裹了裹紧。
他看见盘子里的月饼,一愣:“十五了?”
薛逸点点头:“嗯,今天。师父你还去看月亮么?”
师父撑着头,眼皮又耷拉下来,随手摆了摆,含含糊糊道:“不看。每个月都圆一回,每年都得赏一次,有什么好看的。”
顾玖之听着他那散漫的语气,只觉得他跟平日里坐在求索堂上头打瞌睡、或是在院子里拎着把竹剑和稀泥的男人不一样了,好像剥开了外头的一张面皮,露出来下面真实的脸孔。
可又……好像没什么差别。
那些抓不到实质的感受恍若一团雾气,仍旧浓重,把这个他们称之为“师父”的男人,牢牢地拢在了中间。
顾玖之轻摇了下头,上前半步:“师父。”
师父点点头,随口问:“顾玖之?”
薛逸一愣,却又觉得似乎本该如此。
青云观里十来个徒弟,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师父总是记不清楚名字,对着脸都要想上个半天,更不要说只听着声音了。
师父很在意顾玖之……
或者,师父知道他是谁。
“嗯,我是。”顾玖之应。
师父抬眼看他。那眼神里哪有困意,锋利尖锐,简直像沾着雪的剑刃。
“你姓顾?”他的语气有些古怪。
顾玖之迎着他的眼神,沉默。
他们相互打量着,各怀心思,隔着一盏油灯,又像是隔了点什么别的东西——可在有意无意间,那东西又把他们连缀了起来。
良久,顾玖之笑了声:“是啊。”
他的语气忽然就轻松起来了,甚至带着些随意。
师父点了点头:“明天开始,你晚上跟阿逸一起过来。”
说完,他便又垂下眼,懒懒地打量着眼前的一盘月饼,没有什么要动筷子的意思,浑身上下又泛上来困顿。
“好。”顾玖之毫不犹豫地应了。
好像在短短的半刻里,他们无声地交换了什么认知,又达成了什么共识。
“师父?”薛逸困惑。
“回去吧。”师父上下眼皮间就剩了条缝,随时能合上。可他又盘着腿晃悠着,就差壶酒,便能敲着筷子放声高歌了。
薛逸叹了口气,有些头疼:“师父你可悠着点,别把自个儿给摔下来了。”没人捞你。
他猛地咬住话头,把后头几个字咽了下去。
“摔不了,又不是你。”师父像什么都没听出来,懒懒散散地挥手,“滚吧滚吧。”
“成吧。”薛逸提着食盒往外走。走出去两步,又不放心地回头过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