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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引(297)

作者: 子木长战 阅读记录

良久,往事艰难地浮上来。

记忆里,小时候有段日子,老爹总是看着自己发呆,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复杂。等他回看过去的时候,又匆匆别开眼,装作无事发生。

一连好些天。

他终于忍不住了,问老爹怎么了。

老爹当时沉默了好久,掩饰了目光,只咧嘴笑笑,说阿山长得好。

他当时说什么了?

他年纪小,一点异样都没察觉出来,傻乎乎地也跟着笑,愣头愣脑道,可惜跟老爹不像,唉,老爹你说,咱们吃一样的饭,能不能长着长着就像了。

老爹怔了怔,笑呵呵地揉他的脑袋,跟他讲,像我干嘛,像我不好看。

可是,一家人不应该长得像么?

老爹没再回答他。从这天起,再没有那么看着他发过呆。

那贼首还在冷嘲:“真可笑啊,养着仇人的儿子那么多年,自己还不知道!”

他冷冷地睨着那人:“真以为天下都是跟你一样的蠢货么?老爹知道的。”

“老爹?你管他叫老爹?哈哈哈别笑死我了。那老头子可是杀了你亲爹的仇人啊!你不给你爹报仇,倒是拿着刀要杀你大伯,哈哈哈真可笑啊。”

“我只有一个爹。你把我爹害死了,自该由他儿子讨回来。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撤回刀,再猛地下斩,砍下了那人的脑袋!

鲜血喷出来,溅了他满脸。

他忽然想起来,三个月前那天,来的那人同他说,当年老爹的妻子死的时候,怀着孩子,已经将近八个月了。连名字都起好了,叫敬川,小名阿河。

敬川敬岳,阿河阿山。

老爹,儿子给你报仇了。

刘敬岳葬了老爹,也有了名声。

他也葬了那个能游手好闲着过安稳日子、做着人间烟火的梦、“平平安安一辈子”的庸碌小子。

刘敬岳一腔意气,说要荡平了云州的匪患。一呼百应,他成了云州人人称道的好汉英雄。

说到底,不过是一句“子承父业”罢了。

可他到底没有办法从一个混吃等死的小捕快,真真正正地脱胎成剑胆侠心的模样。

他在人前痛饮,朗声扬言要“剿净云州匪,安遍天下民”。

在人后,却一夜夜地梦见那个夜晚漫天的大火,那颗滚在地上的头颅,和溅了满身的鲜血。粘腻浓稠,滑得几乎连刀都要握不住。

血仇。可那也确实是他第一次杀人。

周遭是浓重的血腥气和焦糊味,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头颅上瞪大的眼睛。

父亲干瘪腐烂的头颅像还挂在那根木桩上面,空荡荡的眼窝,漆黑的洞口凝望着他。

他只觉得战栗。

心下是报完了仇之后的松懈和空茫,混着再也回不去了的悲伤。

没有害怕,没有畅快,也没有解脱。

直到那一刻,他终于明白,自己是彻底地失去了……失去了亲人。

新的沉重的担子压上来——那是他自己要挑起来的担子。

头颅空洞的眼洞里,蕴着漆黑的悲意。

沉默地望着他。

望着他醒来。似乎还望着他抹掉满额头的汗,提了刀出去。

他渐渐地有了自己的队伍,有了过命的兄弟,救下来一个半大的孩子。

又过了大半年。

他们对上一窝棘手的山匪。

生死一线里,他本能地恐惧,又从骨头缝里压榨出来了胆气,冲锋,咬着牙挥刀。冷汗干在了寒风里。

剿下去一个山头的匪贼,他差点撂下去半条命,被人给抬了回去。

那个叫亮子的小男孩扑上来,泪眼婆娑地拉着他的手,哭着:“大哥,真的会死的,我们不干了好不好?”

他摸了摸孩子的头,望着窗外发了半晌的呆,才终于笑笑摇头:“不行啊。我在坟头答应了老爹的。”

况且……况且又哪里是说不干就放得下的呢?

这天夜里,他第一次梦到了活着时候的父亲。

还是那副糟老头子的模样,挂着一件皱巴巴的衣服,盘着腿坐在凳上,咧开嘴笑,露出一口歪牙。却又他从未听过的语气,跟他讲他从未听过的话。

“铺面的杀机里,生存是本能。到你领会本能的那一天,你才会明白,什么是赌上本能的力量,什么是超越本能的信仰。你才会得到真正的力量。”

“阿山,不用怕。”

他老爹啊,总是会在他觉得撑不下去了的时候,支着他撑下去。

从这晚以后,他真正地握紧了刀柄。

五年剿匪。

他几乎踏遍了云州的每一块土地,见到了这块大地上,无数人的苦难与挣扎。一开始的意气一点点被磋磨,终于化成了他骨血里磨不平的挂碍。

剿净云州匪,安遍天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