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奈何引(255)

作者: 子木长战 阅读记录

幸好幸好,不然刘哥这脑袋得遭罪……

日头又偏过去了少许。

薛逸顶着他那本书,闭着眼,盘着腿,好几回险些把膝盖上搁着的剑晃荡下去。

方淮“呸”掉了嘴里的茶叶,苦着脸絮叨:“七啊,这茶叶太他妈苦了。我这会儿嘴里的味道,像给人当茶壶使了有半年……”

“啊……师兄你一口气嚼太多了……”小七讷讷地应。

薛卓翻了个白眼,倒也不像有多嫌弃的模样。

旁边一棵树上的唠嗑都静了。常在、宋无忧、梁好和万成,全半挂在树枝上,像一串儿晾着的咸肉。任可行双眼放空地发呆。

这伙儿兄弟只觉得自己快晒成了人干,想不明白这九月的太阳,怎么也能这么要命。

薛逸骤然坐正,一把抄住掉下来的书,顺手拍了拍薛卓:“来了。”

这平常的一声像是惊雷,把旁的人全震了激灵,什么困意全没了。都坐正了,瞪大着眼往前头看,勉力去捉风里的那点声响。

风声尚且安静,似是夹着细碎的声响,辨不出个分明。

很快地,声音清晰了起来。

马蹄声,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从细碎的嗫语,变成了劈头的波涛。

——一支本应有几千人的军队,从远处一点点步近。一眼……能望到了头。

打头的将领,身旁的近卫扛着战旗。赭红色的布巾漫卷。后面跟着大队的骑兵。

都跨着马,却远比不得出征时的气势。大半的马匹是半路上补给的,好些勉强凑出来的数,把队伍跑得稀稀落落。甚至还有些缺漏没来得及补上,两个人勉勉强强凑活了一匹。

兵将们的甲衣上,伤痕和残破隔着很远的距离依然能够看见。好些没有着甲的人,露出白布裹伤的半身——白布上隐约可见灰秃秃和风尘和斑驳的血迹。

队伍中间十几辆大车,被周围的骑兵守得严实。车上稀稀落落围着些布幔,里头大约是伤重到受不起风露的兵士。

最后一辆板车……

最后一辆板车缀在末尾,几匹骡子拖着,上头堆着密密匝匝的刀剑弓枪,残损的、折断的,一重重的血泼上去,淌下来,干透,留下黑褐的印。

那些死去的弟兄们啊,尸骨就地焚烧、掩埋,只剩下贴身的武器可以归乡。

队伍行得慢,零落着,却神奇的并不散乱。远远的,能体会出生死分隔的哀凉乃至麻木,还有一些凯旋的放松。该打的仗打完了,还活着的命返回到家乡,死去的魂魄没有被遗失。

他们无法再返乡,也必然将返乡。

他们葬在了大胤的土地上。

他们用血肉去砌起了边防的地方。

薛逸沉默地看着远处的那支队伍,瞪大了眼,等他们从自己的视线里一点点压过去。

最后面那一车失去了主人的兵器,像是在哀哭嘶嚎,又像在大笑长歌。

话本上说,南方边关有传言,说随身的兵器在年年岁岁里,被汗、血、泪浸染,洗刷过一遍又一遍,便成为了兵者的一部分,连着人的一缕魂魄。身死在战场上的兵士,魂魄会跟着兵器,回到家乡。

韩先生说,这个说法确实在南方的各个兵营里流传。将士们都笑谈着,那便不怕了,活着可以骑着马回乡,死了还能让同袍带着自己回乡,好歹魂魄能看一眼那无祸无灾的故土。

可真的打起来仗的时候,连贴身的铁牌都无人可以托付——甚至无人记得去托付,更何况铺满了一整片土地的兵器。

薛逸的目光长久地顿在那辆板车上,心下泛过微茫的怅惘和欣达。

胜了啊,把那片地方保住了……好歹,好歹可以带上这些虚无的寄托。死去的人不用再流离。当要回家去了。

可还是……不在了啊。

薛逸轻轻地动了动手指,搭在剑柄上。金属微凉的触感,带起来微薄的酥麻,那么真实。

那么真实地讲给他听,那些有去无回的故事。

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他清晰地感觉到,每一个人、每一次冲向敌军战火,或许,便会变成一截断刃,再也没有命回来。

他也一样。

多少残酷。

可他们还是要去前线,拼了命地过去,拼了命地打仗,拼了命地去送死——为了让背后的这些人活下去。

那个领将忽然朝这个方向偏了偏头。大约行伍里待久了的人,都有胜于常人的直觉。离得那么远,他却稍稍勒了下马,一眼扫过来。

薛逸看不清那个领将的神情,连面孔都是模糊的,却像是能触摸到那被刀枪打磨出来的凌厉。这个驻守在太平的地界上,如若没有征召、调遣,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直面战场的守将,锋利得像能劈开长风和山石。